说谎是要遭报应的 大巴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,四月初的铜仁飘起小雨,天色已经暗了。 唐蘅阖着眼,车厢内光线黯淡,因此并没有人留意到他的神色。他的眉头拧起来,薄唇抿成一条线,唇角向下压——如果不是耐力过人,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吐出来。 晕车了。他一直有晕车的毛病,这次出门走得急,忘了带晕车贴。更要命的是一个小时前在铜仁市区吃的那顿自助。酒店厨师可能把他们当作饿死鬼投胎,鸡鸭牛羊鱼样样都有,唯独没有一盘青菜一碗白粥。唐蘅将就着吃了几口炒牛肉,正想趁学生还没吃完,下楼抽根烟清醒清醒,扶贫办的人就过来了。 徐主任拿出领导的派头,说自己戒酒多年,以茶代酒吧。卢玥是女人,自然也没人劝酒。故而最后喝酒的任务就落到他和孙继豪头上,对方人多,这个处长那个秘书的,一个个轮流来敬酒。即便每次唐蘅只是沾一沾唇,最后到底喝了三杯有余。白的。 “这酒真不错,”孙继豪还有些意犹未尽,“师弟,你还行吗?” “我没事。”唐蘅说。 他们吃完晚饭便立即上了大巴,陪同的工作人员说,石江县城距离铜仁市区还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。唐蘅感到不妙,连忙含了颗薄荷糖,然而不到半小时,那股眩晕感还是来势汹汹地涌了上来。有晕车经验的人都知道,上车前一定不能吃得太饱或太杂,因为晕起车来本就容易反胃。 所以此时,唐蘅的感觉就是有两只手伸进他身体里,一只搅拌他的脑子,一只搅拌他的胃。而孙继豪还在旁边和前座的学生商量论文,摘要重写一下,这里换一个人引用,他不合适,你引用唐老师今年刚发的那篇,关于江西省扶贫的……不不,不是唐蘅老师,是唐国木老师。 唐蘅想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。但是开不了口,怕一张嘴就吐出来。 平日里他很少出学校,每次出门也都记着贴晕车贴。这次实在是仓促,下午还在给学生上课,晚上徐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:“小唐啊,你收拾一下,明天跟我们出差。” 唐蘅没反应过来:“什么?” “事出紧急,”徐主任长叹一声,“本来是王山和我们去嘛,这家伙,就今天中午,哮喘住院了!” 唐蘅:“……” “你来顶替王山的位置,我们明天早上六点二十出发,在教师公寓大门口集合,待会小孙把注意事项发给你。” “等等,徐主任,”唐蘅一片空白,“我还有课,而且下周五要去香港开会——” “你的课找人代一下嘛,或者请个假,回来再补,”徐主任顿了顿,“这个项目很重要,我们去年已经做过一次了,这次回来,系里打算申请国家立项的,好机会啊小唐。” 徐主任这样发话了,唐蘅便不好再推脱。只是当时他尚且想不到,此行目的地竟然是铜仁石江县。中国大陆有2851个县级行政区,而他们去的偏偏是石江县——这是什么见了鬼的运气? 孙继豪和女生讨论完论文,又聊起哪家茶餐厅好吃,唐蘅有点烦躁地望向窗外,暮色沉沉,荧光绿的指示牌一闪而过,上面写着:石江,124KM 他不知道124公里要开多久,也许快到了,但沿途的风景总是暗色的山峰和裸.露的石块,恍惚给他一种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感觉。孙继豪扭过头来问:“你是不是晚上没吃饱啊?我看你就吃了几口……到了石江咱们再出去吃点。” 不待唐蘅回答,他继续说:“石江那边的米粉很出名,羊肉粉,你吃过没有?听说都是山羊肉啊,和我们平时吃的不一样。” 唐蘅本就反胃,听他这么说,更觉得头昏脑涨。 “再说吧。”唐蘅低声道。 “真的,你一定要尝尝,我们去年在贵阳待那几天,我和卢玥每天早上去吃羊肉粉……” 孙继豪是社会学院里最爱吃也最会吃的,一张脸吃得又白又圆仿若面团,虽然才三十五岁,已经显出几分弥勒佛的慈态了。 唐蘅没接他的话,只是问:“还有多久能到?” “一个来小时吧。” “好。” 话音刚落,一股呕吐感又涌上来,唐蘅连忙按住胃,所幸身上盖着件冲锋衣,遮住了他的手。 晚上八点过,大巴车停在石江温泉酒店正门。唐蘅从前门下车,经过后视镜时,看见自己的面色煞白如纸,眉头也拧着,像是来索命的。 下了车,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,只一瞬间,唐蘅觉得好受了许多。与澳门不同,这里的夜空很高很高,无端显得空旷。他抬头望去,第二次来贵州,云贵高原的夜空仍然没有星星。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迎上,您好,路上辛苦了,”他一边同徐主任握手,一边自我介绍道,“我是石江温泉酒店的经理,老师们叫我小齐就行,齐秦的齐,哈哈。”徐主任矜贵地点点头,孙继豪上前一步与他寒暄:“齐经理啊,哈哈,你好你好。” “您太客气啦!叫我小齐就行!这些天辛苦老师们了,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,真是不好意思……” “哪的话,”孙继豪笑道,“我们这不就是来帮你们搞扶贫的嘛。” 齐经理一面和孙继豪寒暄,一面找机会向徐主任搭话,一面带着四人向酒店里走去,一心三用,倒也游刃有余。这温泉酒店看着很气派,进了大门是一道古色古香的连廊,唐蘅走在卢玥身边,见她一路都抱着手臂不说话,便问:“师姐,身体不舒服?” “还好,”卢玥勉强地笑了一下,“就是有点累。” 唐蘅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他们这一整天都耗在交通工具上,早上从澳门飞贵阳,中午又从贵阳坐高铁到铜仁,吃过晚饭再坐大巴,确实够折腾。 穿过长廊,路过两个喷水池,总算到了客房部。高高的穹顶上挂着水晶灯,在孔雀绿的大理石地面投下重叠的影子。电梯口站着服务生,见他们走来,先是微笑着鞠了一躬,然后为他们按下电梯门的按键。 齐经理介绍道:“学生们住双人间,在二楼,老师们的单人间在三楼。” 徐主任施施然道:“我们这有两口子,可以安排在一间房的。” “啊?”齐经理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转,即刻说,“真是不好意思,三楼也有双人套间的,我马上去安排……” “不用麻烦了,”卢玥打断他,“就这样住吧。” 孙继豪也跟着点头:“对对,就这样吧,不用换房间——今天大家都辛苦了。” 于是四人分别拿了房卡,由服务生带着,进了自己的房间。 齐经理说的单人间,其实是宽敞的套房。拉杆箱已被提前送进来,各个房间的灯都亮着,卧室,书房,会客厅,浴室,以及一个半圆的露台。空气中飘着浅淡的香味,说不上来是哪种香。唐蘅仍然有些想吐,脱了冲锋衣走进露台。 隔壁露台的躺椅上摊着个人,正是孙继豪。 “师弟!”孙继豪笑眯眯地说,“待会去县城逛逛吧,我问了,开车十分钟就到。” “不了,”唐蘅双手撑在栏杆上,白衬衫早就皱巴巴的,“我有点累。” “哎哟,那几个小姑娘要失望了,特地求我来喊你呢。刚才在车上就想和你聊天,你冷着脸她们不敢。” “……” “得啦,”孙继豪起身,扭了扭脖子,“那我去了,我的给卢玥买药。” “她怎么了?” “没啥事,就是过几天可能得吃点布洛芬……” 他提起买药,唐蘅这才想起晕车贴,接下来几天他们会去贫困村调研,走的都是山路,没有晕车贴怕是难熬。迟疑片刻,唐蘅说:“我和你们一起去吧。” “啊?要买什么吗?”孙继豪看着唐蘅,“你是不是挺累了,我帮你捎回来吧。” “……没事,我和你们一起去。” 二十多分钟后,一行人来到石江县城的主干道。 齐经理和司机一起把他们送过来,这会儿又成了他们的导游,领着几个学生走在前面,热情介绍着石江的风土人情。石江县城面积不大,一条小河穿城而过,沿着河边,能嗅到很淡很淡的水腥味。 路过一家药店,孙继豪拿了盒布洛芬,然而店里没有晕车贴,只有晕车药。孙继豪干脆道:“那就晕车药呗,来,两盒一起结账。” 不待唐蘅阻止,他已经抽出皮夹,迅速递过去一张五十块纸币。 唐蘅只好接下晕车药,向他道谢。 “客气啥。”孙继豪大大咧咧地说。 众人跟着齐经理逛夜市,晚上十点,还算热闹,四处亮着黄油油的灯。两个学生送来刚买的炒洋芋,一次性纸盒盛着,撒了葱花和孜然。 “老师,他们这边把土豆叫洋芋诶,这么大一份,才四块钱!”仿佛是件很新奇的事,学生语气惊叹。 “这边产小土豆,不知道这个是不是,”孙继豪用竹签插起一块送进嘴,“唔,土豆味很浓。” “豪哥,小土豆是什么?”另一个女生问。 “也是土豆,不过个头特别小,”孙继豪屈起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,“就这么大吧,去年我们到贵阳出差吃过的。” “你们去年就来过贵州了!” “去年是徐主任、王山、我和卢玥,”孙继豪看看唐蘅,“师弟是第一次来吧?” “……”唐蘅捧着碗炒洋芋,没有吃,却感觉被噎了一下。 孙继豪看着他,学生看着他,就连齐经理也凑过来,非常热络地说:“唐老师是第一次来吧?我们这边海拔高,您习惯不习惯?” 唐蘅盯着黄灿灿的土豆,低声说:“是第一次来。” “哎!我们这边虽然经济落后些,但是风景确实不错的,”齐经理兴冲冲地,“这样吧唐老师,等你们工作结束了,我带你们去趟梵净山,天然氧吧啊——爬爬山,舒服得很!” “那倒不用,”唐蘅的语气显出几分冷淡,“齐经理,你知道的,我们有工作纪律。” 齐经理讪讪地笑:“那我们多不好意思,你们这么辛苦……” 孙继豪打圆场道:“没事,以后还有机会来嘛。” 唐蘅懒得听他们周旋,于是低头吃起土豆。他记不起上次吃这东西是在哪里——当然他确定是在武汉。可是武汉的哪里呢?卓刀泉夜市,粮道街,还是万松园?想不起来,那毕竟是六年前的事了。 时间过去太久,越来越多的记忆变得无足轻重。 一行人渐渐走到夜市的尽头,他们踏在石板路上,脚下是河水的暗流,每一步都发出空荡荡的回响。遍地是一次性筷子和纸盒,唐蘅听见某个女生提醒同伴:“小心哦,地上好脏。” “孙老师,唐老师,”齐经理走过来,指指前面,“这儿有一家石江土特产店,你们想不想看一下?” 孙继豪摇头道:“不用了,我们也没什么要买的。” “不买也没事呀,我带你们看看石江的特产,”齐经理满脸热切,“以前石江根本没有生产这些东西的厂子,都是各家做各家吃,也就这两年,澳门给我们提供了资金,厂子才开起来的。” “豪哥!”几个学生兴奋起来,“咱们去看看吧?” 孙继豪递来一个无奈的眼神:“师弟,你想去吗?” 唐蘅本该明白他的暗示——齐经理带他们去土特产店,也许是想借机送礼。然而刚刚的炒洋芋咸得发苦,仿佛生吞下一撮浸了油的盐,反胃感和眩晕感又涌上来。 一时间,唐蘅什么都没想,只点头说:“那就去看看吧。” 后来他回忆起这情景,总觉得是冥冥之中遭了报应——说谎的报应。 又走了大概五分钟,齐经理带他们拐进一条小巷,巷口有家不大显眼的门面,锁着门。 “诶?”齐经理上前,拨弄两下锁头,“平时不会这么早关门的,大家稍等啊,我打个电话问问。” 孙继豪说:“那就算了,也不早了。” “没事没事,我问一下——喂?你在哪啊?我这有几个客人,想来你店里看看嘛。嗯……要得,要得。” 齐经理挂了电话:“他马上就回来,刚才找他女朋友去了。” 众人无话,站在巷口等着。唐蘅扶了扶眼镜,在蒙昧的夜色中打量小店招牌,普通的蓝底白字,上面写着:石江土特产零售(总店) 就这还是“总店”么?唐蘅模糊地想,怕是只此一家吧。烤洋芋是吃不下了,四周又没有垃圾桶,只好拎在手里,那味道还一阵阵飘上来。唐蘅蹙着眉,迟钝地想,也许确实是高反了。 一道亮白的车灯自巷口*过来,电动车停下,上锁,一个瘦高人影向他们走来。齐经理说:“这是澳门来的领导,来我们这里考察的,今天刚到。” “啊,欢迎领导,欢迎。”那人和孙继豪握了手,然后掏出钥匙开门,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唐蘅。然而唐蘅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,猛地瞪圆眼睛。门开了,“啪”地一声,白炽灯亮起来,学生们鱼贯而入。唐蘅立在原地。这时齐经理说:“小李,这边还有一位带队的领导,唐老师。” 唐蘅下意识后退一步,脊背几乎贴住小巷的墙壁,很凉的墙壁。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,只听见对方“嗯”了一声,尾调上扬,似有迟疑。 他向他走来。 “唐老师?”他停在他面前,平静地问。他也许看清楚了唐蘅的脸,也许没有,他们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,而他的影子被拉长了,压下来。冷掉的炒洋芋的味道滚滚而上,唐蘅感到天旋地转。 “唐蘅,是你吗?”他说。 “……”唐蘅甚至不敢看他的脸,天旋地转,什么都看不清,“……李月驰?”说出这三个字像吞下一口极烫的水,从舌尖痛到胸口。 “是我啊,”可李月驰竟然笑了一下,利落地说,“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。” 又。 又来贵州了。 果然说谎是要遭报应的。 唐蘅的喉结上下滚动,两秒后,他再也忍不住,“哇”地一声吐了出来。 大少爷和穷小子的故事开始了!谢谢支持!我会尽量日更的! SevenStars 这一吐可谓行云流水气吞山河,那混沌的几秒钟里,唐蘅怀疑自己的肠胃也拧成麻花一股脑冲出来了。 齐经理大惊失色:“唐老师哎!!!”说着就三步上篮似的冲过来,一把扶住唐蘅的肩膀:“唐老师?你没事吧唐老师?!”孙继豪也连忙凑过来:“师弟?” 唐蘅弓着腰狂呕,同时冲他们摆手示意,意思是离我远点。然而齐经理大概理解成“我快不行了”,于是声音都哆嗦起来:“小李,快快快——快叫120!唐老师高反了!” 孙继豪倒是冷静一些:“不至于吧,刚才还好好的……” 学生们听见动静,也从店里跑出来,又被孙继豪赶回去:“别在这围着!影响通风!”他俯身问唐蘅:“师弟,要去医院吗?” 唐蘅撑着膝盖,哑声说:“我没事,别叫救护车。”说完又开始吐,片刻后,勉强停下来。 其实也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。 但是唐蘅确信,自己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。 原本挺括的白衬衫早已皱了,又因他一身冷汗,粘腻地贴在皮肤上。他吐得满嘴酸苦,眼泪横流,几缕碎发湿成一绺一绺压着眼皮,简直无法此刻有多难堪。 好在吐完这一通,胃里舒服了许多。唐蘅嘶哑道:“我没事,给我瓶矿泉水。” 齐经理忙把矿泉水奉上,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。 唐蘅一手撑着墙,一手灌水漱口。齐经理和孙继豪就在旁边眼巴巴地看,过了几秒,孙继豪忽然说:“哎!我知道了,是不是晚上喝酒喝多了?” 齐经理:“唐老师喝了酒啊?” “喝了点白的,当时我看他啥事也没有嘛,哎,师弟你早说不能喝,我帮你挡了不就得了!”孙继豪摇摇头,自言自语道,“有些人是这样,喝酒不上脸,看不出来喝醉没有。” 齐经理听了这话,浮夸地拔高声音:“不好意思啊唐老师,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的,哈哈,喝起来酒就刹不住!” 唐蘅总算站直了,嗓子仍然是哑的:“你们进去看吧,我在这……待会儿,不用管我。” “诶,对,你在这缓缓,”孙继豪看向齐经理,“咱们进去吧。” “唐老师,你……”齐经理显然不大放心,一扭头,突然想起什么,“小李,你和唐老师认识啊?” 果然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,那么孙继豪一定也听见了,只是还没来得及问。 唐蘅背对着李月驰,甚至不敢转身,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骤然缩紧,发出咯咯的战栗声。 李月驰笑道:“对,我和唐……老师,”他顿了一下,故意似的,语气加重了,“我们是大学同学,没想到在这碰见了。” “是的,”唐蘅转过身,仍然不看他的脸,“没想到。” “你们是——校友?”齐经理瞪大双眼,兴奋道,“这可太巧了!那你陪唐老师待一会!” 孙继豪站在一边,惊讶地扬了扬眉毛。 李月驰痛快应下:“没问题。” 齐经理和孙继豪进了小店,巷口静下来,只剩唐蘅李月驰两人。不过几秒钟,方才乱糟糟的空气和光线仿佛被瞬间抽走,四下里,尽是寂静和黑暗。 唐蘅仍旧望着地面,不抬眼,却知道李月驰望着他。 他们之间似乎填满了某种透明胶状物,挤压得四肢无法动弹,唯有视线能穿梭其间。唐蘅恍惚地想,他们六年不见。 李月驰忽然轻笑一声,随即抬腿向唐蘅走来,只走四步,他很瘦很长的影子便与唐蘅的影子交叠进同一片灰暗,仿佛亲密至极。 “唐——老师,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,带了几分玩味,“我把你恶心成这样?” 唐蘅不应,只觉得芒刺在背。他不想解释说我晕车了,尽管六年前李月驰对他晕车的毛病再清楚不过。这情形令唐蘅什么都说不出口,只觉得像做梦。他知道李月驰老家在铜仁石江县——但是怎么就这么巧? 李月驰又笑着问:“你来这儿干什么?”语气就像他们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。 唐蘅用力挤出两个字:“工作。” 李月驰“哦”一声,顿了顿,学齐经理的话说:“我们这地方穷山恶水,真是辛苦了。” 穷山恶水么?唐蘅分明记得当年他口口声声说,以后带你回我家,夏天的时候山里很凉快…… 唐蘅无言垂眼。挣扎了片刻,逼迫自己开口:“你有烟吗?”抽支烟,总比这么干站着好些。 李月驰问:“你抽烟?”这次倒是不笑了。 “我胃里不舒服。”唐蘅说。 “抽烟就舒服了?” “嗯。” “什么时候开始抽的?” “我忘了,”唐蘅忽然烦躁起来,“你有没有?给我一支。” 李月驰的左手伸进裤子口袋:“黄果树还是红塔山?” “红塔山。” “哪个都没有。” “……” 唐蘅被噎了一下,反问他:“你不是抽烟么?” “戒了,”李月驰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,手心空空如也,“在里面没得抽,就戒了。” 一瞬间,唐蘅沉默下去。 夜风像一盆冰水迎面扑来,令他打了个不显眼的寒战。他忍不住慢慢地扬起脸,目光一寸一寸向上攀爬,从李月驰的白色运动鞋的鞋尖,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颌。最后,到达他的脸。 那是一张任谁看见了都很难不看第二眼的脸。 六年前的很多很多个深夜里,他曾用湿热的手心重重抚过这张脸,这应该是取北方荒原野马的尾尖制成山马笔,蘸过最浓最浓深不见底的焦墨,一提一顿,工笔勾勒出漆黑的眼睫,笔直的鼻梁,和略微下压的唇角。他无数次打量过、抚摸过的这张脸。 六年不见。 李月驰迎着唐蘅的目光,平淡地说:“我是前年出来的。” “前年……什么时候?”他记得李月驰的刑期是四年零九个月。 “前年冬天,”李月驰说,“表现好,减刑了两个月。” “……” 那么就是四年零七个月。唐蘅动了动嘴唇,说不出话来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、能说什么——难道祝贺一句“重获自由”,或是“改造得不错”? 最后只好把目光转向前方的小店,问他:“你和女朋友开的?”刚才齐经理说,李月驰去找他女朋友了。 李月驰的目光也从唐蘅脸上移开,转过头一道望着小店的招牌,干脆地说:“对。” 唐蘅说:“挺好的。” 李月驰不应声。 这时小店里传来学生们的笑声,闹哄哄的。然后又听见孙继豪响亮的大嗓门:“都逛完了没有?准备回去了!” 随即是齐经理的声音:“那我让司机过来接咱们!” 凝滞的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,唐蘅暗地里松了口气,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。 李月驰转过头来,似乎想说什么,唐蘅连忙抢在他前面开口:“我这几天都有工作,如果有空,请你喝酒,”只迟疑了一秒,补充道,“也叫上你女朋友。” 李月驰盯着他,忽而露出个冷冰冰的笑:“你都喝吐了,还敢喝?” “不是因为喝酒——” “还要叫上我女朋友,怎么,”他的声音很低,“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么?” 唐蘅整个人,被他的话钉在原地。 “用不着,”唐蘅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喜欢女人,我知道。”六年前就知道。 李月驰面无表情,左手又插进口袋里,竟然掏出一只小巧的白色烟盒。他把烟盒递到唐蘅面前,冷声说:“我已经不抽黄果树和红塔山了,这个,你想抽就拿去。” 店里又传出孙继豪的声音:“你们别墨迹啦,走了走了。” 下意识地,唐蘅一把抓过烟盒塞进口袋,动作迅速得无端带了点狼狈。 李月驰一言不发,转身走进小店。唐蘅听见他热络地招呼他们:“老师们有什么想吃的吗?我们现在正在做活动……” 回程时唐蘅坐在副驾,吐过之后身体舒服多了,他把车窗摇下一道缝隙,任夜风把前额的头发吹起来。 孙继豪和齐经理坐在后排聊天,齐经理问:“孙老师,您看我们这的牛肉干怎么样?现在产量大起来了,我听说他们还想卖到澳门呢。” 孙继豪笑呵呵道:“挺好的,包装也不错,但是……澳门那边口味清淡些,估计吃不了这种辣的。” “有原味的啊,那种不辣,您刚才没尝着原味的?”齐经理立刻说,“明天我让小李送点过来,大家都尝尝。” “别,这不合适,”孙继豪一口回绝了,转而又说,“那家店也弄得不错,老板——小李是吧——还开着网店呢?我看屋里堆了好多纸箱。” “是呀,小李可是我们这有名的……”齐经理顿了一下,“有名的大学生。” “他这是大学生回乡创业啊?” “唔,这个么,”齐经理含糊道,“算是吧。” 唐蘅没搭话,只默默地听着。他知道齐经理大概是有所顾忌——确实谁都想不到,他和这偏远小县城里的小老板,竟然是大学同学。既然有这层关系在,想必齐经理摸不准他是否知道李月驰入狱的事,因此也不敢多说什么。 孙继豪却是什么都不知道,大大咧咧地问:“师弟,你和那个李老板,你们早就认识啦?” “嗯,本科的时候认识的,”唐蘅淡淡道,“但是不熟。” 孙继豪自然就以为唐蘅和李月驰是本科同学,挺感慨地说:“他从你们学校毕业了,还愿意跑回来创业,不容易啊。” “对,”唐蘅说,“不容易。” 齐经理连声应和:“小李这个人很有能力的——淘宝店开起了,重庆那边还有人来找他订货呢。现在厂子里的货除了进超市,就是在他这里卖,高材生确实不一样哈。” 是,高材生。唐蘅在心里接了一句,可惜是入过狱的高材生。否则以李月驰的心高气傲,怎会愿意回到这偏仄小城,做一个左右逢源的小老板? 其实这几年他偶尔会想,李月驰出狱之后会去干什么呢?大概还是去大城市闯荡吧?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。 几句话的功夫,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。学生们各自回房间去,齐经理与他们寒暄几句,也走了。这时已经十点半过,偌大的酒店一片静谧,唐蘅和孙继豪走出电梯,大理石地面隐隐倒映着二人的身影。 孙继豪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问:“师弟,你之前来过贵州啊?” 唐蘅沉默,心想果然他也听见了那句话——“没想到你又来贵州了。”眼前又浮现出李月驰晦暗不明的脸。 “来过一次,在贵阳。”唐蘅轻声说。 “噢,是去旅游?” “去吊丧。” 孙继豪停下脚步:“……啥?” “以前谈过一个对象,贵州人,”唐蘅面无表情,“后来死了,我去吊丧。” “……” 半晌,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,干巴巴道:“都过去了,师弟,这个……你,节哀。” 唐蘅点头:“嗯,我没事。” 像是为了逃离这尴尬的情形,孙继豪把晕车药塞给唐蘅,飞速刷卡进了屋。走廊里只剩唐蘅一人,他伸手去掏房卡,指腹戳到尖锐的棱角,是那只烟盒。 小巧的白色烟盒上写着:SevenStars 唐蘅掀开盖子,里面只有两支烟,细细长长。 七星牌女烟。唐蘅知道李月驰不会买这种烟。六年前李月驰最常抽的是五块五一包的黄果树,偶尔也抽七块五一包的软装红塔山。那时候他还在乐队里唱歌,为了保护嗓子所以并不抽烟,但是很喜欢把李月驰的烟抢走吸两口,然后故意在滤嘴上留下一圈咬痕。 李月驰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笑。 唐蘅忽然收紧手心,用力,把白色烟盒攥紧,捏扁。几秒后他徒然地松开手,长长呼出一口气。 这是李月驰的女朋友的烟。 “贴上” 早上七点半,唐蘅站在酒店自助餐厅外,他起得早,已经吃过了早餐,而其他老师和学生尚在用餐。 凌晨时分似乎下过一场小雨,此时天已晴了,阳光落在微微潮湿的青灰色地面上。唐蘅正望着青砖的纹路走神,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 卢玥背着个双肩包,冲唐蘅笑笑:“师弟,昨晚没睡好?” “有点失眠,”唐蘅也冲她笑了一下,“我脸色很差?” “黑眼圈有点重。” “哦,我没事。”唐蘅心想,怪不得刚才几个学生碰见他都像见了鬼似的,迅速道一句“老师早上好”,踮起脚溜了。 “我听说你昨天吐了,”卢玥把几缕碎发挽到耳后,关切地问,“昨晚喝多了?” “也不能指望师兄一个人喝,”唐蘅笑道,“今天悠着点。” 卢玥点头,声音带着几分歉意:“今天应该还有饭局,明天进村调研就好了。” “没事的,师姐。” 两人不再言语,各自眺望着远处蔚蓝的天际线。唐蘅心中生出几分悔意,昨晚孙继豪问他之前是不是来过贵州,他报复似的说来给对象吊丧……现在怕是卢玥也知道了。冷静下来想想,说这话纯粹是逞一时口舌之快。李月驰好好地开着小店谈着恋爱,倒是他,为自己凭空造了个谣。 从昨天下午高铁抵达铜仁,到现在,糟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。这调研为期十天,据徐主任说,工作安排得很满——唐蘅希望果真如此。他稀里糊涂地被徐主任拉来出差,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顺利完成工作,除此之外,什么都不要发生。 至于已经发生了的,也最好装作没有发生。 七点四十五分,所有老师和学生在自助餐厅外集合,今天的安排是兵分两路,唐蘅孙继豪带学生去肉制品加工厂调研,徐主任卢玥带学生走访下游销售链。当地政府派来的车已经到了,走出酒店大门,只见长长一串黑色七座SUV,首尾相连地停在路边。 唐蘅愣了片刻,孙继豪在他身旁低笑道:“没想到吧,这阵仗。” “你们去年在贵阳也是这样?” “比这还夸张,当时我们住市里嘛,交通更方便,当地专门找了个礼仪队,每辆车前面站一个礼仪小姐,手里举着‘欢迎莅临’的牌子——都穿旗袍啊,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。” 唐蘅:“……” 虽然没有礼仪小姐,但这长长一串锃亮的SUV也足够令人恍惚——他们不是来贫困县考察扶贫么?这阵仗像人大代表进京述职。 徐主任和卢玥率先带领学生上车,孙继豪还在和厂里派来的副董寒暄,这位副董自称姓黄,看上去四十岁出头,连声请孙继豪叫他“老黄”,孙继豪说,黄董太客气了!黄董说,不不不,您就叫我老黄吧,孙教授!孙继豪说,哈哈,那……那就老黄吧,你也别喊我孙教授呀,怎么搞得这么严肃……老黄和孙继豪客套够了,又转来握住唐蘅的手,一双倒三角眼炯炯有神,唐老师!我冒昧问一句,您贵庚啊?我猜啊不超过二十五岁,绝对不超过二十五! 唐蘅昨晚没睡好,本就恹恹的,当下更觉得头大,冷声敷衍道:“您猜错了。我们抓紧出发吧。” 老黄见风使舵,连连点头:“没问题没问题,咱们现在就出发!”言罢亲自把唐蘅带向车队中第二辆SUV,司机已经打开后座的门,恭敬地站在一旁。 唐蘅没多想,躬身坐了进去。车厢整洁如新,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柠檬香味,然而唐蘅有种不祥的预感——虽然他故意没怎么吃早饭,但或许这顿晕车还是免不了。 他对晕车药反应强烈,每吃必吐,所以从来只用晕车贴。昨晚孙继豪买晕车药时他也没说什么,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没有晕车贴,就先自己扛一扛。 外面闹哄哄的,老黄又在和学生们寒暄,唐蘅闭了眼,轻轻靠在座椅上。司机还在车外站着,密闭车厢难得地安静。 又过一会儿,外面的人声渐渐小了,唐蘅听见“咔哒”一响,是车门被打开。唐蘅知道司机上车了,他仍旧闭着眼,柠檬香味熏得他头晕,不想说话。 等了约摸半分钟,车却未动。这司机也不吭不响,静如一团空气。唐蘅有些茫然地睁开眼,然后一瞬间,就清醒了。 李月驰坐在副驾,正转过身来,直勾勾盯着他。 他穿一件灰色立领夹克,牛仔裤,寸头剃得极短。他就这么不加掩饰地盯着唐蘅,半分钟,或许更久。 唐蘅蓦地想起昨天晚上,他说“你是想确认我究竟喜不喜欢女人”时,脸上那抹冰冷而嘲讽的笑。 “……你怎么在这?”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他了。 “他们叫我来接待领导。”李月驰把“领导”两个字咬得极重。 唐蘅无言,片刻后说:“另一队才是调研销售链的。”他想就算今天李月驰被叫来接待,接待的也不该是他。 “你看不出来么?”李月驰嗤笑一声,“他们觉得我和你‘认识’,想靠我和你套近乎。” “……”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话,说什么好呢?他和李月驰的确是认识——又何止一个轻描淡写的“认识”?他们之间是一笔烂账,不如不说。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驰发生过什么,大概会想尽办法,叫李月驰不能出现在他面前。 唐蘅挤出一句:“不耽误你做生意吗?”转念又想,“哦……你女朋友能帮你看店吧。” 李月驰轻哂:“对啊。” 唐蘅闭嘴不说话了,李月驰也转过身去,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样子。唐蘅默然看着他的后脑勺,乌黑的发茬令他想起六年前,那时李月驰的头发比现在长一些,长到——他的手指穿梭在他发丝之间时,堪堪能被遮住。 李月驰忽然开口:“昨天你是不是晕车?” 唐蘅愣了愣,说:“走得急,没带晕车贴。” 李月驰伸手进衣兜,唐蘅瞬间警觉起来,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烟。 然而快得来不及细看,李月驰把纸盒掷进他怀里,低声说:“贴上。” 是一盒晕车贴。 第一天的工作量并不大,整个上午只走访了两家工厂,一家生产牛肉干,一家生产腊肠。唐蘅和孙继豪带着二十来个学生走走停停,老黄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绍着,在他们身后,又跟着随时待命的工厂领导和工人,阵势十分浩大。 “孙老师,您看,这是我们的风干设备,德国进口的,”老黄指着一台机器介绍道,“去年澳门的资金到了之后,厂里才有钱去买。” 孙继豪抱着手臂,笑了笑:“噢,不错。” “那真是!没有澳门的援助,我们这个厂子根本开不起来!” “是的,是的,”一个中年女人凑过来,她穿着厂里统一的绿色工作服,“尤其是我们这些女的,又不能像他们男人出去打工,只能在屋头闲着呀,现在好了,厂子就在家门口,又方便,又有工作了……” 孙继豪颔首道:“这是最好的,扶贫么,肯定要给大家解决就业问题。” 听他这样讲,又有几个工人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说:厂里一个月发九百块钱,比种果树赚得多多了;国家政策好,给他们找了工作;领导,你们澳门真有钱啊……一时间,气氛热烈得仿佛表彰大会,孙继豪大概见惯了这种场面,脸上挂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,时不时回以“应该的”“确实”“是的”之类的话。 唐蘅却有些不自在,他们不过是受澳门中联办的委托,来此地考察扶贫项目的落实情况,说白了,他们既不出钱又不出力,一群大学老师和大学生,更和“官员”沾不上边。 这些人热情得近乎谄媚,其实只是因为,他们的调研结果会影响之后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贫投入。 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声音,唐蘅有些无聊地回头,一眼看见李月驰站在人群的末尾。他个子高,肩膀宽,灰色夹克戳在一片绿色工作服之中,显得格格不入。 他侧脸望着一台机器,似乎在发呆,神情难得地柔和。 下一秒,心有灵犀似的,李月驰扭头,对上唐蘅的目光。他眨了眨眼睛,仿佛没想到唐蘅会看自己,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。然而待他反应过来,只一瞬间,神情就变了。 他看着唐蘅,目光冷下去,似漠然,像嘲讽。 中午在工厂的食堂吃饭,八菜两汤任选,饭后甜点是慕斯蛋糕和绿豆沙,老黄亲自把绿豆沙端给学生,笑着说:“我们食堂的师傅特意学的呀,广式绿豆沙,哈哈,大家尝尝正不正宗!”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,却没见李月驰。唐蘅心不在焉地吃完了,见孙继豪和老黄聊得正欢,便说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 老黄连忙站起来:“没问题!我找个人给您带路……” “不用,”唐蘅忍不住了,“让李月驰给我带路,他人呢?” 好像直到此时,老黄才发现李月驰根本没和他们一起吃饭,“诶”了一声,说:“唐老师,您稍等啊,我去找他。” 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走,唐蘅不言不语地跟上去。 其实李月驰就在隔壁后厨,他和几个司机站在灶台前,每人手捧一个白色饭盒。唐蘅到时他们正在吃饭,饭盒里是米饭,和一些汤汁——看得出来,是那八菜两汤剩下的汤汁。 当着唐蘅的面,老黄笑得尴尬:“哎!小李!刚才吃饭的时候还找你呢,怎么自己跑到这边吃起来啦!走走走,咱俩喝两杯。” “不打扰领导们了,”李月驰笑得十分恭敬,“我马上就吃完了。” “哎哟,再过去吃几口嘛,那边还有绿豆……” “黄董,让他赶快吃吧,”唐蘅说,“吃完带我去转转。” 刚才叫的还是“老黄”,现在就成“黄董”了——老黄笑得脸颊发硬,没办法,只好拍拍李月驰的肩膀:“那你好好招待唐老师,啊。” 李月驰倒是挺配合:“没问题,您放心。” 可惜老黄一走,他就变了个人似的,周身气场都冷下去。几个司机过来给唐蘅打招呼,唐蘅一一应着,眼睛不时朝李月驰那里瞟。 他一手捧饭盒,一手攥筷子,不停把米饭往嘴里赶,喉结也上下滚动着,简直是狼吞虎咽。唐蘅忍不住想,难道他急着离开? 很快李月驰就吃完了,他把饭盒丢进垃圾桶,从兜里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,抬腿向唐蘅走来:“走吧,唐老师。” 唐蘅点头,和李月驰走出后厨,来到厂区里。耳后还贴着李月驰给的晕车贴,唐蘅觉得自己只是礼尚往来:“你有急事?有的话,你可以先去忙你的。” “没有。” “哦……看你吃饭吃得急。” 李月驰平静道:“在里面都是这么吃饭的。” 唐蘅觉得脸上像被无端抽了一巴掌。这痛感比昨晚听李月驰说“里面没得抽”时更剧烈,像宿醉的早晨,积累了一夜的头痛汹涌而至。 可能是因为,中午那八菜两汤里,有一盆小龙虾。 六年前他们在武汉,晚上乐队演出结束之后,经常去万松园吃红焖小龙虾。他在,蒋亚在,安芸在,当然李月驰这个编外成员也在。他懒得动手剥虾,总是叫李月驰代劳,而李月驰从不拒绝。他双手捏着红通通的虾子,耐心地掐头、去尾、剔出虾钳里的肉丝,神情那么专注,像在做一件伟大的事。 李月驰说:“你想去哪?” 唐蘅收回思绪,低声道:“随便走走吧。” 加个微信吧? 唐蘅说“随便走走”,李月驰当真就带他随便走了走,两人绕过厂房,来到食品厂边缘的围墙下,沿着墙根缓慢地踱步。 李月驰走在唐蘅前面,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,就在唐蘅准备没话找话问点什么的时候,他忽然开了口:“你们在这待多久?” 唐蘅说:“十天左右。” 李月驰点点头,没说别的。他一直背对着唐蘅,浑身流露出拒绝交谈的冷淡。 唐蘅想再找个话题,随便什么,哪怕聊聊这家食品厂的效益——但是忽然之间,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。他和李月驰在这里重逢是意外,而李月驰被厂里的领导叫来和他套近乎,大概也很不情愿,说白了,是他连累李月驰。 “算了,”唐蘅低声说,“回去吧,估计他们也快吃完了。” “嗯。” 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,仍旧绷着嘴唇,脸上没有表情。两人很快来到食堂的正门,还未进去,已经听到老黄和孙继豪称兄道弟的声音,唐蘅忍不住停下脚步,问道:“那盒晕车贴多少钱?” 李月驰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:“十四块五毛。还有昨晚你喝的那瓶矿泉水,一块。” 唐蘅:“……晕车贴你从哪买的?” “药店。” “哪家药店?” “唐老师,”李月驰不耐烦地说,“您的问题怎么这么多?” 唐蘅愣了一下:“过几天我要去买晕车贴。” “用不着。”李月驰却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率先推门进去了。 下午的安排比上午紧凑,一行人走访了三家食品厂,老黄和几个小领导全程陪同,态度比上午还要热情。唐蘅被他们簇拥着,既要观察厂里的情况,又要应付他们的奉承,只觉时间过得飞快。 待他们走出最后一家食品厂时,已经暮色四合,高海拔的云朵轻薄如烟,悠悠散在橙红色的天空中。 他们被带到一家两层楼饭馆,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,孙继豪和唐蘅被邀请到二楼包间,也许是因为中午的事,这次老黄倒是很机灵地招呼起来:“诶,刘静啊,你去把小李叫来。” “刚才还见他站在门口呢,您等等,我去找他。” 老黄把两本菜单递给孙继豪和唐蘅:“老师们看看吃什么?这家饭馆做我们这的特色菜,清炖山羊肉呀,羊肉粉呀,好吃得很,你们想吃啥点啥哈。” 菜单是崭新的,绸缎子封面反射着幽幽的白光,唐蘅翻开第一页,发现每一道菜品的后面都没有标价。他蓦地想起临行前徐主任叮嘱过,和当地的人吃饭,一定不能吃昂贵食材,否则之后对方胡诌一个天价出来,他们就成了受贿。 孙继豪咳了一声,把菜单放回桌上:“不着急,这不是人还没到齐么。” “小李马上就过来,咱先点着呀。”老黄殷勤地说。 唐蘅也放下菜单,力道有些大,“砰”地一声响。然后他站起来,淡淡地说:“我去看看学生们。” 老黄忙道:“诶,唐老师……” 唐蘅没理他,径自拉开门出去了。 学生们在一楼吃自助,唐蘅去溜达一圈,看见菜式虽然丰富,但也就是鸡鸭鱼肉之类,才略微放心了些。进来时他注意到饭店隔壁有家小超市,正想过去买包烟,就见一个高瘦的身影推开玻璃门,走进来。 李月驰也看见唐蘅,停下脚步。 “我去买烟,”唐蘅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,“是黄董把你叫来的?”说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虚伪得没劲,故意问这么一句无非为了暗示不是自己把他叫来的,是黄董。可是黄董叫李月驰来,说到底也是因为他。 李月驰点点头:“那走吧。” 唐蘅:“嗯?” “你不是买烟么?” “……哦。” 两人走进隔壁的超市,收银台旁便是放烟的玻璃柜台,烟盒一只挨着一只,花花绿绿,琳琅满目。 唐蘅低头选烟,黄鹤楼,钻石,白沙……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国产烟,在澳门时,教师公寓门口的便利店只卖洋烟,他从来是胡乱买,胡乱抽。 李月驰站在旁边,不发一言。唐蘅的目光在黄果树和红塔山之间逡巡片刻,最后说:“老板,拿一盒中华。” “要得,六十五。” 他对烟没有偏好,只是突然想起某一年的演出结束的夜晚,李月驰去买烟,他跟着,随口说:“抽个贵的吧,学长,我请你——中华好不好抽?”李月驰扭头冲他笑了笑,又带一点不经意的生涩:“那个太贵了,还是红塔山吧。” 唐蘅接过烟和找零,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开这个话头——如果李月驰还抽烟的话,他希望他能抽一只中华。 就像他欠李月驰一只中华似的。 “你抽过这种么?我还没——”然而酝酿了好几秒钟的话被一阵娇笑打断,讲当地方言的女声从货架后面传来:“哎呀,老黄不是叫你去找小李吗?” “急什么,他到了晓得给我打电话——要不然他敢进去?” “哦哟,你也太小看别个高材生了!不是说,他和那个领导认识吗?” “这你也信?”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,“人家领导给他面子和他打个招呼,你以为这算什么,一个学校里多少人呢,不就是脸熟么!” 唐蘅听得愣怔,手腕一痛,才惊觉李月驰攥住了自己。快得来不及多想,他被李月驰拽出超市。 原来是两个说话的女人走过来结账了。隔着超市的塑料门帘,唐蘅看见一双黑色圆头高跟鞋,他想起来,这是刚才被老黄差去找李月驰的女职员,似乎叫刘静。不待唐蘅多想,李月驰拽着他大步向前,他只隐约听见最后几句: “我看老黄真是岁数大了转不过弯——再想和领导套近乎,也不能找个蹲过监狱的来吧!” “你可别再说啦,省得给别人传到他耳朵里,也捅你两刀……” 直到推开饭店的大门,李月驰才松开手。 他力气极大,在唐蘅手腕上留下一圈红通通的印子。唐蘅低头盯着那片红痕,目光发直——他以为李月驰出狱后回到家乡,谈了女朋友,承包了小店,安安稳稳过起日子来。昨晚失眠时他甚至想,这样或许也不错,至少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里,李月驰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。 “弄疼你了?”李月驰倒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,他垂着眼,语气添了几分小心,“刚才再不走,就被她们看见了。” “他们平时也这么说你吗?”唐蘅扬起脸问他。 李月驰无所谓地笑了一下:“总不会当着我的面说。” 唐蘅沉默几秒,把那盒被他捏得变形的红色中华递给李月驰:“你想抽吗?” 李月驰接过来,什么都没有说。 两人上楼,进包间,唐蘅和孙继豪坐上位,是正对屋门的位置,而李月驰来得晚,自然只能坐下位,紧邻门口。桌上的菜单已经换成带标价的,孙继豪虽然没有拉下脸,但面色也不像之前那么和善了,而老黄和其他几个小领导,则满脸紧张地赔着笑。 老黄殷切地招呼道:“小李来了啊,刚才叫刘静下楼接你呢!” 李月驰点头道:“麻烦您了。” “是吗,”圆桌另一端的唐蘅突然开口,他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一度,听着十分响亮,“我没碰见那位——刘静?——是我把学长带上来的。” 此话一出,所有人都安静了。以老黄为首的几个人睁圆眼睛望着他,连孙继豪也扭过头来,目光茫然,像是在问:“学什么长?” 唐蘅起身,在满室错愕的寂静中,不辞辛劳地绕过大半个圆桌,来到李月驰面前。 “学长,”他的音调又变低了,低得迂回而谨慎,仿佛生怕遭到拒绝,“好不容易再见面……加个微信吧?” 李月驰想要起身,却被唐蘅按着肩膀,轻轻按回椅子里:“你坐着就行。”然后他弯下腰,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李月驰面前。 李月驰侧过脸瞥唐蘅一眼,目光晦暗不明。一秒,或许两秒,他没有动。 下一瞬,就在唐蘅又要开口的时候,李月驰笑了,他从兜里掏出手机,干脆地说:“好啊,学弟。” 然后他扫了唐蘅的二维码。清脆一响,好友请求弹出来,他的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深蓝色,看不出究竟是什么,微信名则就叫“李月驰”。唐蘅通过好友请求,看见消息页面上出现一个深蓝色头像,右上角一枚红点,点进去,聊天框显示:你已添加了李月驰,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。 唐蘅有些恍惚地回到座位上,老黄反应过来,笑着看向李月驰:“小李,你是唐老师的学……学长啊?”他虽然笑着,但笑容里满是无法掩饰的诧异。 李月驰“嗯”了一声,不欲多言的样子。 唐蘅说:“对,他是我学长。”不是校友,不是熟人,也不是师兄,当年他在大伯的办公室见到李月驰,恍然大悟李月驰是大伯的研究生,而那时他才刚刚结束大三的期末考试,李月驰向他打招呼,叫他:“师弟。”那时他的头发半长不短,在脑后扎一个低马尾,挑染几缕嚣张的橙红色。他满心烦闷,说话带刺:“别叫我师弟”,“咱俩不熟吧”。后来他真的也从未对李月驰叫过一声“师兄”,却叫了很多次、无数次的:“学长。” 从小学到博士,念书念了二十年,只对他一个人叫过学长。 我尽量日更,尽量哈 谁、死、了? 黄董大笑着说:“哎!没想到,没想到唐老师您和我们小李这么熟啊,您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!” 唐蘅只点头,没有笑:“确实。” 很快服务员把菜送上来,不知孙继豪对他们说了什么,一道道菜都很家常,酒也是易拉罐装的青岛啤酒,黄董又吆喝起来:“小李,你去给唐老师敬个酒吧,哈哈,老同学嘛!”说着自己也站起来,拉开一罐啤酒,大步走向孙继豪,“我也给孙老师敬一杯……” 唐蘅愣了一下,说:“不用……”然而李月驰已经端着啤酒走过来,他脸上的确挂了个得体的微笑,目光却始终波澜不惊,那感觉既不热情也不冷漠,只是弥漫着淡淡的疏远。唐蘅忽然想,李月驰是这山区里考出的高材生、飞出的金凤凰,想必在当地名声不小——然而他捅了人、入了狱,那么这些年他该遭受过多少冷眼和嘲笑呢? 他脑子一热为李月驰撑场面,也许在李月驰看来,不过一场无聊的猴戏。 直到李月驰已经行至面前了,唐蘅才想起自己手中空空如也,他抓起一罐啤酒,手指勾住易拉罐铝环的刹那,听见李月驰的声音。 李月驰轻声说:“唐老师,别喝了。”几分钟前还是“学弟”吧? 唐蘅说:“啤酒不碍事。” 李月驰不接他的话,竟然直接把手中的易拉罐和唐蘅那罐未开封的碰了一下,铝皮和铝皮轻撞,发出低而闷的声响。 然后李月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:“我喝我的,学弟随意。”说罢仰头灌下几口啤酒,转身走了。 直到饭局结束,唐蘅滴酒未沾。 除他之外的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得热闹,一行人走出饭店时孙继豪已经微醺,黄董更是喝得舌头都大了,唐蘅朝李月驰瞥去几眼,见他神色如常,下一秒李月驰就坦荡地望回来,黝黑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湖泊,唐蘅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子,掷进去了,听不见任何回响。 “孙老师,唐老师,接你们的车已经到了……”黄董打了个酒嗝,“路太窄开不进来,你们跟我走哈。” 于是几人假惺惺地告别一番,唐蘅和黄董握手,和郑主任握手,和朱秘书握手,和小莫握手,最后走到李月驰面前,李月驰逆着路灯的光,双臂下垂,唐蘅眯起眼,看见那亮白色的灯光像泪痕一样,顺着他手臂的线条一寸一寸流淌,最后在他的指尖凝结成一滴——“李月驰!”背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。 唐蘅转身,见一个长发姑娘骑着电动车向他们驶来,正是昨晚李月驰骑的那一辆。离得近了,她下车,推着车走过来。 “啊,您是……”女孩冲唐蘅笑了笑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。 “他的学弟。” “这是领导。” 唐蘅和李月驰对视,这一次总算在他眼中看见几分尴尬。夜风吹过来,四月初的高原很凉爽。 “呃,领导……您好,您好啊。”她还是听了李月驰的话,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,连忙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。 唐蘅只能微笑着说:“你好。” 她的五官很小巧,说不上美艳,但是精致。穿得也简单,一件粉色格子外套,牛仔裤,白色帆布鞋。 她让唐蘅想起那些在教室门口等男朋友下课的女孩子。 “师弟,走吧?”孙继豪说,“齐经理发短信了,他们的车在前面等着。” “哦,好。”唐蘅应着,便转身走向孙继豪,坐到车上才想起自己没有和李月驰告别。 回到酒店,徐主任主持了布置工作的短会,明天他们将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访,徐主任抿一口茶,食指在 桌面上点一点:“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吃饱啊!多吃点!说是附近,开车过去就要两个小时,可不像今天这么轻松了……还有,最后再说一遍,同学们,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,不许发朋友圈!更不许发外网!” 孙继豪轻声对唐蘅说:“咱们的学生,哪知道那些村里能有多穷……就怕他们乱发,咱们这是有保密条例的呀。” 唐蘅点点头表示懂了,心里想,其实自己也没去过贫困村。认识李月驰之前他对“贫困”没有具体的概念,只知道这偌大的国度里有人吃不饱饭,有人冬天买不起棉衣,认识李月驰之后他对“贫困”有了几分具体了解,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些记忆变得不甚清晰,于是“贫困”又只是一个社会学的概念了。 回到房间时已是十点过,微信里积攒了一串新消息,唐蘅迅速划过,直到看见那个深蓝色头像。李月驰安静地躺在他的列表里,像一个面目模糊误入者。 唐蘅点进他的朋友圈。不是仅三天可见。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地松了口气,同时感到几分侥幸。他一条一条点开来看,一个字一个字默念,李月驰平均每月发四五条动态,内容如出一辙:石江特产牛肉干到货(原味、麻辣味),可零买可批发,物美价廉,量大优惠,详情微信咨询……一直翻到底,去年十月,全部都是牛肉干。唐蘅对着屏幕愣怔片刻,然后返回聊天框。 他盯着一片空白的聊天框想,如果他问李月驰牛肉干的价格,会不会太假了?又想起那个女孩子,她有一双好看的笑眼,显得无辜又纯情——也许时至今日,对李月驰来说,他做的一切都是猴戏。 那么李月驰为什么要配合他呢?也许是看在老同学旧情人的份上,也许单纯因为他来考察扶贫,没错,他们的评估结果直接影响澳门政府对此地的扶持力度,此时此刻,他代表权力,而李月驰一无所有。他代表权力,所以李月驰被叫来陪同,他代表权力,所以李月驰向他敬酒,他代表权力,所以他头脑发热唤了一声“学长”之后,李月驰就是恶心得想吐,也要应一声,“学弟”。 屏幕似乎闪了一下,唐蘅以为是错觉,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瞪圆眼睛,看见“李月驰”三个字后面多了一行字:对方正在输入 紧接着掌心一振,唐蘅险些把手机甩出去。 李月驰:昨晚我骗你的 李月驰:我没有女朋友,她不是我女朋友 一阵恍惚,唐蘅问:真的? 李月驰:真的 唐蘅:为什么说这个? 李月驰:不为什么 唐蘅无言,愣了半分钟,忽然觉得他应该找个理由把对话继续下去。 于是他给李月驰转了十五块五毛钱。 李月驰:? 唐蘅:晕车药和矿泉水。 李月驰:不用 唐蘅:为什么? 李月驰:中华 唐蘅:哦。 想了想,又说:那你记不记得你欠我的钱? 李月驰:什么? 唐蘅:2012年5月7号,我睡着的时候你把我兜里的五十二块八毛拿走了。 李月驰不回话了。 等了五分钟,仍旧不回话。 唐蘅有些懊恼地想,为什么要提这件事?见到李月驰之后,他总是说一些很蠢的话,问一些很蠢的问题,这不像平时的他。 唐蘅放下手机,打开电脑批改了四份学生小组作业,又为白天的参观写了记录。十一点半,他关掉电脑,准备睡觉。手机屏幕黑着,并没有新消息。 唐蘅没有在睡前检查手机的习惯,他只是关了灯,躺在床上,而手机还在书桌上。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醺醺然的——但他分明没有喝酒。 正出神时,手机在木质桌面上“嗡”地一响,黑夜里格外清晰。唐蘅霍然坐起,说不出为什么,他觉得这是李月驰的消息。 一条语音消息,时长两秒。 经电流传来的声音有几分沙哑,似乎又带些酒后的疲倦,李月驰低声说:“睡吧。” 翌日清晨,又是晴天,唐蘅背着双肩包走出酒店餐厅,尚未到集合的时间,四处都是闹哄哄的学生,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着。 然而没走几步,就看见孙继豪被好几个男学生团团围住,只露出乌黑的头顶。其实,若不是听见了孙继豪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,唐蘅大概看不出是他。 某个男生雀跃道:”豪哥!待会你把我和阿宁分到一组啊!拜托你了拜托你了!“ 孙继豪:”哟,什么情况啊你们?“ 其他男生起哄:”豪哥你没看出来吗——刚才阿宁给他送防晒霜诶!回澳门了必须让他俩请客!“ 男生不好意思道:”你们都给我小点声……“ ”哎,对,小点声小点声,“唐蘅看不到孙继豪的表情,只听他叹了口气,”孩子们啊,我和你们说个事,你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说出去啊……“ 一众男生:”啊?“ 孙继豪语气很哀惋:“你们唐老师啊,以前有个女朋友,就是贵州人。可惜她去世了,唐老师到了贵州就总会想起她,心里很难过的……你们尽量别在唐老师面前提谈恋爱的事,好吧?” “天啊!” “靠,不提不提!记住了!” “哎原来是这样,我就说唐老师这两天那么深沉……” 唐蘅:“……” 唐蘅决定趁他们没发现他之前,走得越远越好。 然而他一转身,目光直直对上一双眼睛。 李月驰满眼揶揄,抱着手臂,冲唐蘅做了个口型: 谁、死、了? 这几天好忙,晚上回寝室倒头就睡了,十一点才爬起来写文,抱歉来晚了! 抓不住 青天白日下,唐蘅感到两眼一黑。 李月驰穿着昨天的灰色夹克,早晨风大,他的领子立起来,掩住小半边脸。做完那串口型,他也不说话,只是站在原地,看着唐蘅。 孙继豪“哎”了一声,战战兢兢唤道:“师弟?” “孙老师,”李月驰笑着说,“早上好啊。” “早早早,诶小李你怎么来了——师弟,你吃完饭啦?等等,我有个事和你说,师弟!” 唐蘅没理他,大步流星地走了。 准确来说,逃了。 李月驰没有追。 一刻钟后,唐蘅坐在越野车后座,车队整装待发。眼见前面的车已经开了,唐蘅问司机:“怎么不走?” 司机扭头瞥唐蘅一眼,表情有点疑惑:“咱们还差个人呀,领导。” “谁?” “小李——这不就来了。” 他话音未落,副驾门被打开,李月驰俯身坐进来。他和司机打了招呼,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药盒,面无表情地递给唐蘅。 唐蘅愣了两秒才接下,忽然想起昨天的晕车贴用完了,今天根本没贴。 不,不对,重点不是他又给他一盒晕车贴。 “你怎么在这?”也顾不上司机了,唐蘅问。 李月驰:“我是你们进村走访的向导。” “你?”他们进村确实需要向导,一来逐户走访得有人带路,山区的民居不像平原一户挨着一户;二来有时和村民沟通不畅,需向导在中间帮忙。 但是按照规定,向导须是本村村民。 李月驰背对唐蘅,平静地说,“你们今天去半溪村。” “嗯。“ “我家住那。“ 半溪村,位于印江县城西南,驾车前往需要两个小时左右——在2015年修建公路之后。 “15年之前呢?”唐蘅望着窗外起伏连绵的高山,忽然难以想象这条不宽的公路是两年前才修好的。 “那会儿都是土路噻,难走得很,”司机非常健谈,“我老婆的表妹夫就是这个村的,零七年出去打工,跑到温州,一走就是五年啊!好不容易赚了点钱,他老娘又病了,就是那种——急症嘛。紧赶慢赶回来见最后一面,结果路上泥石流,最后也没赶上……”越野车已经驶出县城,行驶在平坦的沥青公路上,然而公路两侧除了山还是山,远处暗碧连绵,近处可见灰褐色的岩壁嶙峋起伏,唐蘅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如何居住。 越野车驶进隧道,短暂的十几秒钟里,视野陷入黑暗。唐蘅听见自己的声音:“你以前从家去武汉上学,怎么走?” 光明复至,李月驰说:“搭别人的车到县城,坐汽车去铜仁,然后坐火车。” “很麻烦吗?” “还好。” “那当然麻烦啦!”司机接过话头,“老师您是城里长大的吧?” “……是。” “您不知道我们这地方,都说想致富先修路,一点错没有!“司机打方向盘转弯,唐蘅看见越野车两三米之外,即是笔直的山崖,“这么说吧唐老师,以前路还没修好的时候,从半溪村到县城,路况正常,那也得一整天——都是山路,绕弯嘛!” 唐蘅望着李月驰漠然的侧脸,不知该接什么,只好说:“幸亏路修通了。” “是啊!都是国家政策好,你们澳门也好,我们真的要谢谢你们……”司机憨厚地笑了笑,感慨道,“我们这地方实在是太穷了,人在山里,走不出去啊。” 越野车穿梭于群山之间,晴天风大,有时行至没有沥青公路的地方,尘土便爆炸般扬起来,唐蘅不得不关上车窗,很快,玻璃上覆盖了一层褐色的灰尘。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一个接着一个,虽然贴了晕车贴,但唐蘅还是感到几分眩晕,闭上了眼。 又经过一个隧道,不多久,司机忽然将车停下。 唐蘅睁开眼:“到了?” “还有半个小时吧,前面的怎么停了,”司机将脑袋探出车窗张望,喊了一声,“怎么啦?” “晕车!”前一辆车的司机远远回应道,“学生吐了!” 唐蘅推开车门:“我去看看。” 前一辆车上坐了四个学生,唐蘅走过去时,看见一个澳门女生蹲在路边,脚边立着一瓶开过的矿泉水。 “好点了吗?”唐蘅问她。 “吐完好多了,老师,”她的声音很小,有些委屈的样子,“明明吃了晕车药……这个地方的路,太绕了。” “尽量克服吧,也就来这一次——你歇会儿,我们十分钟之后再出发,”唐蘅从兜里摸出一片晕车贴递给她,“贴上这个。” “啊,谢谢老师……” 唐蘅转身,当即愣住。李月驰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,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来的。 李月驰说:“唐老师,您能不能来一下?”当着学生的面,倒是很礼貌。 唐蘅走过去,两人在路边站着,几步之外便是悬崖。 李月驰说:“歇会吧,”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烟,正是唐蘅买的中华,“来一支?” 学生们也都下车了,远远近近地站在公路上透气。按说当着学生的面不该抽烟,但此时此刻,唐蘅竟然无法拒绝李月驰,他知道自己有些心虚。 唐蘅含住一只烟,李月驰掏出打火机,另一只手弓起来挡风,为他点燃了。 唐蘅问:“你不抽?” 李月驰摇头。 唐蘅只好独自吸了口烟:“没想到这么远。” “是啊,”李月驰笑了一下,“你说你何必来这受罪?” 唐蘅捏着烟的手一顿,心想,他果然听见那句话了。 “既然只来这一次,不如干脆别来,你不是晕车晕得厉害吗。”李月驰还是笑着,笑意却没有抵达他的眼睛。 “我是说她,她只来这一次……不是我。” “那你还会来吗?” “……” 几步之外便是悬崖,清晨的山风分外凛冽。 唐蘅盯着那悬崖,几秒后,身旁李月驰忽然说:“别害怕。” “我没有。” “你怕我把你推下去,”李月驰向前跨了两步,变成面对唐蘅、背对悬崖的姿态,“这样好了吗?只有你能推我下去。” 唐蘅心头一震,低喝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 “这样咱们都放心,”李月驰却说,“毕竟我是捅过人的。” 唐蘅说不出话,只觉得心惊胆战。山风把李月驰的夹克下摆吹得猎猎鼓动,唐蘅暗自估算,如果下一秒李月驰跳下悬崖,以他的反应速度和他们之间的距离,是足够他抓住他的。可是李月驰怎么会跳下去呢?他在想什么? “能不能问个问题?” “你问。”也许连唐蘅自己都没有察觉到,他的声音有些颤抖。 “你为什么来石江?” “工作,”唐蘅顿了一下,“原本不该是我,有个老师住院了,临时换成我。” “你就同意了?” “开始我不知道是石江。” “知道之后呢?” “我想,”唐蘅艰难地说,“我想也不会那么巧,就碰见你吧。” “嗯,”李月驰若有所思,“是你运气不好。” “再见面是好事。” “反正你也不会来第二次。” “……” 唐蘅知道自己没法否认。 一片白而长的云从空中掠过,遮住阳光。天色暗了几分,风似乎变得更大了。在刚才的某个瞬间,那念头的确一闪而过:李月驰不会把他推下去吧? 毕竟他应该恨他的,当然也不只是他,还有他大伯,他们一家。如果没有遇见他们,李月驰的人生不会是这幅样子。 他不是说李月驰很坏,只是,如果李月驰真的把他推下去,也情有可原。 “那你怎么会在澳门?”李月驰又问。 “毕业的时候那边学校在招聘,就去了。” “就这样?” “就这样。” 李月驰垂着眼,兀自摇头。他只是问了几个问题,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,可唐蘅看着他,却无端地感到一阵悲伤。 “唐蘅,”李月驰说,“你知道澳门为什么会给贵州扶贫么。” 唐蘅愣了一下,猛地反应过来他叫他的全名。重逢以来第一次。 “……因为国家政策?” “还有一种解释,”李月驰认真地说,“昨天我才知道——澳门的饮用水源来自西江,西江上游流经贵州,新闻上说,澳门给贵州扶贫,是因为共饮一江水。“ “……这样吗。“ 共饮一江水。 所以从他决定去澳门工作的那一刻起,此行的重逢就已经安排好了? 唐蘅心中百味杂陈,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:“那真是很巧。” “是啊。”李月驰的目光越过唐蘅,向前一辆越野车望去,唐蘅也扭头望过去,看见那个晕车的女孩子仰头喝了几口矿泉水,然后钻进越野车里去。 想必是没什么事了。 “马上就能出发了,”李月驰压低声音,“咱们打个赌怎么样?这么巧再见面,不赌一次可惜了。” 唐蘅迟疑道:“打什么赌?” “我倒退三步,如果踩空了,你也来得及拉住我,相当于救我一命,以前的事咱们就两清。” “别开玩笑了——” “如果我没有踩空,”李月驰停了两秒,“你就和我在一起,直到回澳门。” 唐蘅浑身一震,险些以为自己听错。 可是李月驰的神情太认真了,认真到每个字都像清脆的钢锤,铿锵地砸进唐蘅的耳膜。可是这算什么,他还是在耍他吧,或者说气话? “李月驰,你听我说,以前的事,我知道你有委屈……”唐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,“我不知道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,但我可以……” “一,”李月驰倒退一步,面色平静如常,紧接着又一步,“二——” “李月驰!!!”唐蘅冲上去猛抓住他的手臂,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,抓紧他,把他拽回自己身边。 “我答应——答应你了,”那支烟早就被丢掉,手臂上绷起青筋,心脏狂跳得仿佛是他自己死了一次,“我,我们在一起。”他说了什么?顾不上了。李月驰这个疯子。 司机闻声小跑过来:“唐老师,怎么啦?” “没事,”李月驰任唐蘅抓着自己,轻飘飘道,“我们开玩笑呢。” “噢,“司机不疑有他,”咱们上车吧,可以出发了。“ “好啊。” 唐蘅恍惚地坐进车里,只觉得自己仍在原地,眼前是倒退的李月驰——他不理他的话,仿佛根本听不见。只差一步,或者半步,他就会像风一样栽进风里,而他抓不住。六年前那次他说,李月驰你别走,大脑混沌身体无力,只能任由李月驰掏走他裤兜里所有现金,然后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口。这次仍然无能为力,他抓不住他,这熟悉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溃。 李月驰拉开后座的车门,从另一边上车,和唐蘅并肩而坐。 “诶,小李,”司机说,“不坐前面啦?”边说边冲李月驰使眼色,意思是后面的位置是领导坐的,你怎么坐过去了? “唐老师有点晕车,”李月驰面不改色,“他想靠着我睡会。” “哎呀,那我开得稳一点!” 唐蘅很慢很慢地扭头,看着李月驰。 李月驰与他对视,坦荡地说:“别硬撑啊,唐老师。” 这几天状态不好,大家久等了。以后更新和请假的消息会在微博@大风吹过去了 通知。 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越野车重新启动,长长的车队行驶在碧绿的山野之间。被李月驰吓过那么一通,唐蘅竟然也不晕车了,然而一刻钟过去,仍觉得惊魂未定,心脏突突地跳。 司机从后视镜看向唐蘅,关切地说:“唐老师,后面都是山路呢,您晕车的话就靠着小李睡会儿吧——哪怕闭会儿眼睛也行啊。”他话音刚落,便是一个急促的大转弯,唐蘅被惯性甩向李月驰,黑色冲锋衣紧贴住灰色夹克,来不及反应,又是相反方向的转弯,这次换李月驰倒向唐蘅,窗外青山仿佛一起压过来,不是物理上的沉,却令唐蘅的呼吸有些乱。 两人像不倒翁似的你撞我我撞你,唐蘅只好时刻绷紧身体,生怕来个270度转弯把他直接甩进李月驰怀里——虽然这情况在山路上实属正常,可在眼下,他和李月驰之间,任何肢体接触都令他心神动荡。 偏偏李月驰还故意似的问:“唐老师,您还晕车吗?” 唐蘅咬牙道:“不晕了。” “是吗,”李月驰笑了一下,“您适应得真快。” “……” 又过一刻钟,司机说:“到啦。” 越野车停在村委会的院子里,出了院门,便是一条浅浅的小溪,溪对面散落着几户木质黑瓦的民宅,旁边是个低矮山坡,坡上有一级一级的梯田。而在梯田之后,则是很高的山,树尖使山峰的线条变得毛茸茸的,仿佛很柔软地戳进天空。 可是山在那里挡着,除了山,便什么都看不见了。 “在看什么?”李月驰说。 “看那座山……后面是什么?”唐蘅问完了,猛地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那首诗——山的那边是什么?是海。 “还是山。”李月驰说。 唐蘅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。山的后面还是山,这句话若是出现在小说电影里,一定可以被文艺青年们解读出千字长文,可是在贵州,在这个地方,山的后面还是山还是山还是山,这是一个客观描述。唐蘅忽然想,李月驰小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吗?可答案该令一个小孩多么沮丧,他只是想象一下,似乎也跟着沮丧起来了。 “不过后面的山上种了很多中药,”李月驰又说,“你想看的话,待会儿顺路带你去。” “中药?” “嗯,还有几十棵无花果树,想吃无花果吗?” “不用了,我们有规定,不能吃村民的……” “这个不算。” “啊?” “无花果是我家承包的。” 唐蘅愣了一瞬,旋即反应过来。李月驰言下之意是说,他不算村民,因为他是他男朋友。 他复杂地看向李月驰,正要开口,身后传来一阵嘈杂。孙继豪为首,旁边跟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,孙继豪说:“这位是唐蘅老师。” “哎,唐老师!您好您好,路上辛苦了吧!”男人用力地和唐蘅握手,“我是半溪村的驻村村长,郑思。” “郑村长,您好。”唐蘅说。 “唐老师,这是我们村支书,王恩平,这是……” 唐蘅一面与他们寒暄,一面被簇拥着走进了村委会。在会议室坐下,村长亲自递上热茶,笑呵呵地说:“真是辛苦老师们了,我们这儿啊,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,最多的就是老人小孩,老师们做起工作可能不太方便。” “哈哈,这不就需要咱村委会配合了嘛!”孙继豪语气挺豪爽,“正好你们村的小李也来了,小李和我们唐老师,老同学啊!” “啊?是吗?”村长眼睛瞪大了,表情有些不自然,“哈哈,我是去年冬天才来驻村的,小李他们年轻人不经常回来,具体情况我还真是不太了解……” 半溪村共有125户村民,按照地理位置分为半山组、半溪组、李坝组,半山组和半溪组距离近些,李坝组则相对较远,开车过去需要二十分钟。孙继豪冲唐蘅嘿嘿一笑:“师弟,近的两组一个人,远的那组一个人,你选哪个?” 唐蘅第一反应是,李月驰家在哪个组? 话未问出口,孙继豪却拍拍脑袋:“差点忘了,你就去小李家在的组吧,正好他给你带路,你们熟。” 唐蘅:“好。” 李月驰家在李坝组。于是就这样定下来,唐蘅带着十个学生去李坝组。唐蘅走出居委会,就见李月驰站在溪边,一动不动像在发呆,正想开口叫他,却见他向前两步,一只脚踏在溪边的石头上,紧接着他俯下身,背对着唐蘅,那样子像要跃进水里去—— “小李!”村长喊道,“来给唐老师带路!” 李月驰扭头望向他们,然后起身,很快来到唐蘅面前。 “走吧,唐老师。”他说。 学生们已经各自结伴上车了,唐蘅跟着李月驰,走向他们来时那辆越野。唐蘅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,声带像是生了锈:“你刚才, 在干什么?” ”嗯?” ”你在溪边干什么?” “……洗手,”李月驰举起左手,他的手背发红,“水有点冷。” 唐蘅一下子卸了力气,拉开车门靠在椅背上。 李月驰看了看他,没说话。 越野车复又行驶在山间,只不过这次速度慢了下来,路也比来时细窄很多,几次转弯几乎贴着山崖,十分惊险。 到达李坝组,学生们按照提前分好的小组,由向导带着走访去了。唐蘅没有具体的任务,而是进行一些随机调查。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几分钟,李月驰问:“刚才怎么了?” 他一脸平静,衬得唐蘅像在赌气。 “你能不能别吓我,”唐蘅硬邦邦地说,“刚才你突然去溪边,我以为——” “你以为我要跳河啊?”李月驰笑了,“水那么浅,我就是想跳也淹不死。” “还有半路上,你倒退……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?如果真的踩空怎么办?如果我反应慢半秒来不及拉你怎么办?”唐蘅越说越快,几乎把一路上的胆战心惊都倾吐出来了,“你没看见那下面有多深么,摔下去必死无疑你不知道?这种事你——你不能拿来开玩笑,李月驰。” 李月驰停下脚步,表情仍然很轻松。 “你真的觉得我赌的是会不会踩空?”他看着唐蘅,目光似有几分志在必得的笑意,“我赌的是你会不会让我退第三步。” 唐蘅默然,几秒后说:“你就那么相信我会拦住你,答应你。” “对,”李月驰忽然伸手,在唐蘅右手手心用力捏了一下,“凭那天晚上你见到我时那副表情,我就知道,你会答应。” 好,好吧。唐蘅无言地、认命地想,至少他不是真的想死。那么就算六年之后仍然被他拿捏在掌心里,也认了。 “反应过来没有?”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,“我们现在在一起了。” 四下无人,唯有两颗桃树,一畦菜田,远处几声隐约的鸡鸣。 唐蘅说:“所以呢?”他还是没法想象自己又和李月驰在一起这件事。 “按顺序来,互相了解一下?” “……可以。” “提问吧,一人一个,”李月驰说,“你先?” 唐蘅觉得这像一场游戏,或者说本来如此,“你是什么时候出狱的?我是说,具体日期。”然而就算是游戏,能知道关于他的事,似乎也不错。 “一六年,十二月十一号。” “噢。”那时他在干什么?刚到澳门不久。 李月驰:“这六年,你谈过恋爱么?” “……”唐蘅不想撒谎,但是如果老实说“没有”—— “我知道了,”李月驰却笑了一下,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笑,“你问吧。” 唐蘅沉默几秒:“那个女孩是谁?” “小学同学,我刚出来的时候没钱,和她搭伙做生意。” “她喜欢你?” “这是另一个问题,该我了,”李月驰说,“你们在石江待几天?” “还有九天。” “好。” “晕车贴哪买的?” “一家诊所,只有他家有。” “……” “最后一个吧,”李月驰俯身,凑近了唐蘅,“按顺序,下一步是什么比较好?” 唐蘅看着他,觉得自己在他漆黑的瞳仁中,变得很小很小,仿佛被他包裹住。就是这种目光,六年前,混乱的人群中,炫目的灯光下,李月驰只看他。 还有九天。唐蘅自暴自弃地想,既然还有九天,管那么多干什么?反正只有九天,不管了,他究竟喜不喜欢女人,他究竟在想什么,不管了,就算是游戏也未尝不可——唐蘅忽然抓住李月驰的领子,用力把他拽向自己,对着李月驰的嘴唇,他吻上去—— 然后被推开了。 唐蘅茫然地看着他:“这是……这是下一步。” “太快了。”李月驰攥住唐蘅的手指,他的手在溪水里浸过,很凉。 李月驰轻声说:“如果这样,到你走的时候……” “什么?” “到你走的时候,我就舍不得了。” 以后更新请假通知都在@大风吹过去了,开了个小号@马修斯德卡,发乱七八糟的东西。 类似愧疚 我就舍不得你了。 他这一句话轻飘飘的,却像酒精淋在烈火上一般,令唐蘅整个人都烧起来。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,才下定很大决心似的,唐蘅问他:“真的吗?” 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,那么他们……唐蘅混乱地想,九天之后,如果他真的舍不得他,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可能。不,这不对,李月驰和唐家有深仇大恨,当年他亲手持刀捅伤了大伯,同时也毁掉他自己,他们怎么能有别的可能?可是,可是如果—— “想什么呢,”李月驰却露出一个微笑,轻快地说,“我都出来两年了,真舍不得你的话当然早就去找你了。” 啊。 说得也是。 唐蘅感觉自己的身体僵硬了一瞬,这一瞬间像,像什么呢?他在芬兰旅行的时候看见当地牧民扑灭篝火,随手舀起一盆泛着寒气的河水,朝那火焰上一扑,“哗”地一声,火就熄灭了。 “你放心,到时候我不会缠着你,”李月驰难得地露出一副诚恳表情,保证道,“工作一结束你就回澳门,对吧?我这种有刑事犯罪记录的人,港澳通行证都未必办得下来,怎么可能纠缠你。” 唐蘅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李月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没事。” 可既然如此,为什么还要在一起——九天? 李月驰转身向前走去,唐蘅只好跟上。远处仍有断断续续的鸡鸣,然而除此之外,山路上静得空荡荡,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。 “前面快到水泵房了,”李月驰说,“去年才修的,之后每家每户都通自来水了。” “之前没有自来水?” “我们这边用井水。去年扶贫工作组来修路的时候一并铺了水管,就通自来水了。” “哦……那就好。”唐蘅有点愣,费力地理解着李月驰的话——去年这个村子才通自来水,那么之前呢?几秒后他意识到,他根本想象不出来。 “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事。”唐蘅低声道。 “以前?” “六年以前。” “哦,”李月驰语气平静,“那时候年纪小,容易自卑么。” 可是现在说出来了,轻而易举地,坦荡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。他不再自卑了,还是说,他已经完全不在意六年前的事了? 唐蘅喉咙发紧地问:“你家在名单上面吗?”时间有限,他们采取抽签的方式来确定入户走访名单。 “不在。” “那我能去看看吗?” “唐老师,”李月驰总算转过身来,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,“你觉得,以咱们现在的关系,你去我家合适吗?” 他的目光有如实体般轻轻拂过唐蘅的脸颊,似暗示,如期许。那种脑子一热的感觉又来了,唐蘅很想抓住他,真怕他像一阵风似的转眼便消失不见,然而抓住他之后呢?唐蘅慌张地说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就是……随便看看。” “我家离这还有点远,”李月驰收回目光,正色道,“也没什么特别的,这两年村里危房改造,翻修之后的样子都差不多。” 唐蘅望向远处半山腰上的二层小楼:“是那样的吗?”那是一幢二层木结构小楼,向阳而建,阳光无遮无盖地落下去,仿佛刷上一层金灿灿的蜜。 李月驰也望过去,轻轻点头:“对——不过我家一楼是砖房。” 唐蘅暗想,路上见到的民居大多是木质,毕竟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树,盖木房,廉价又方便。李月驰家既然盖起砖房,想必日子过得还不错。 心里莫名舒服了很多,唐蘅问:“平时你住县城,你爸妈还是住村里?”想起他还有个弟弟,又问,“你弟快上大学了吧?” “我爸不在了,我妈自己住村里。” “……抱歉。” “没事,他走了很多年了,”李月驰笑了一下,语气淡淡道,“我弟在铜仁市里读高中,明年该高考了。” “能去市里读高中,成绩很好吧。”毕竟是李月驰的弟弟,肯定不会笨。 “还算可以。” 唐蘅想, 那就是很好了。 这样看来李月驰大概过得不错,虽说入过狱,但他现在做着小生意,收入似乎挺可观。家里盖起了砖房,弟弟在市里读书,成绩也好。唐蘅想着这些,轻轻呼出一口气,胸口积郁着的某种情绪轻了几分。 他说不上那种情绪——类似愧疚——究竟是为什么。 是李月驰骗过他。是李月驰捅了他大伯。是李月驰说他恨他。 他有什么可愧疚?然而他们毕竟有过最亲密的关系,他知道李月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:17岁从山区考到武汉,为了省钱去念国家公费师范生,大四毕业时攒够所有学费生活费然后违约,凭着年级第一的成绩跨专业保送到他大伯门下读研……后来唐蘅也见过许多聪明勤奋的人,却唯独李月驰在聪明勤奋的同时,把他迷得神魂颠倒。 这样一个人,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,唐蘅想,如果他过得太差太落魄,谁能不生出几分天道不公的愧疚呢?更何况他还爱过他。 李月驰带着唐蘅在李坝组走走停停,翻过几个山坡,看了水泵房、合作社和梯田,很快就到下午一点多。阳光直直地落下来,天空是纯粹的蔚蓝,路过的几户人家都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饭。唐蘅接到孙继豪的电话:“师弟啊,在哪呢?” “还在李坝组。” “噢,我们都回村委会啦,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?” “学生说还有最后一户。” “OKOK,那我们等你们吃饭啊!吃完咱们就能回去喽!” “好。” 唐蘅挂了电话,又给学生发微信询问,对方说大概再有十分钟就能结束工作。 “然后你们回酒店?”李月驰问。 “嗯,吃完饭就回。” 李月驰点点头,没说什么。两人在山脚下的水井旁坐着,十来米远的山坡上有户人家,同样是木质房屋,屋对面一畦小小的菜地,菜地旁几棵桔子树,树干上拴了头黄牛,正低头吃草。 唐蘅有些累了,闭上眼,没一会儿就嗅到一阵油泼辣椒的香味。他想起自己大三升大四的那个夏天,那时候李月驰本科毕业,读研的学校还不能入住,只好到东湖边上租了个房子。那是个很破很旧很小的房子,四处泛着经年不散的霉味,他第一次去时,从进门到出门全程皱着眉头,心想李月驰这人可真能忍。第二次去时,顺手从银泰创意城买了个香薰。第三次去时,李月驰蹲在角落里做饭,只见他把红通通的辣椒切成碎末,堆在五块钱一大份的火腿炒面上,再撒几颗花椒,然后插电,热锅,倒油,待油烧热了,朝那炒面一倾——“刺啦”一声,又热又呛的辣味爆发开来,填满房间。那时唐蘅心想,这东西倒是比香薰有用多了。 第四次去时,就和李月驰接了吻,两个人吻得意乱情迷,险些撞翻桌上盛花椒的罐子。 “唐蘅,那是你学生吧?” 唐蘅猛地睁开眼,看见远处两个女孩子正在冲自己挥手示意。唐蘅起身给其中一个发了微信:“你们去找司机,回居委会吃饭。” 于是两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,唐蘅回了回神,才敢看向李月驰:“咱们也回去吧。” “你去吧,我回家吃。” 唐蘅愣了一下:“那你和我们一起回县城吗?” “我明天再回,”李月驰顿了顿,“不许喝酒,听见没有?” “为什——” “因为我不喜欢。还有,也不许抽烟。” “……” “忍住了,”李月驰轻声说,“明天就到下一个步骤。” 唐蘅回到居委会时,孙继豪、村长和村支书已经在饭桌上等他了。他和孙继豪仍然坐上位,碗筷已摆好,每人面前一小杯白酒,也斟好了。 唐蘅说:”我不喝酒。” “唐老师,咱们少喝一点嘛,解解乏,”村长满脸恳切,“今天很辛苦吧?我们这个地方,路是真不好走。” “你们村的路很不错,”孙继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,“组组通路,户户硬化,都做得挺到位。” 村长笑道:“都是政策好,澳门还给我们拨了专项交通建设款……孙老师,唐老师,我敬您们一杯,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,太辛苦了。” “大家都辛苦,你们还得接待我们,也挺累吧?”孙继豪干脆地和村长碰了杯。 “唐老师,您……” “师弟,喝一点吧,工作结束了,”孙继豪半开玩笑地说,“现在可以暂时不管工作纪律。” “就是嘛,唐老师,这个酒是我们自己酿的,度数不高。” 唐蘅沉默几秒,还是摇摇头:“喝了容易晕车——我就不奉陪了。” 下午四点过,一行人回到石江县城。学生们累得够呛,一进酒店便各自冲向房间,孙继豪追在后面吆喝:“记得到餐厅吃晚饭啊!八点之后就没有了!”然后伸个懒腰,有点无奈地对唐蘅说:“这群小朋友,体质还不如我呢。咱们今天算是顺利的,半溪村弄得不错,没出幺蛾子。” 唐蘅问:“你们去年出了幺蛾子?” “嗨,一言难尽啊,”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,递给他一瓶牛奶,“尝尝,这边的特色水牛奶——你也累了吧?晚上我和卢月整理数据,你就好好休息。” 唐蘅回到房间,给李月驰发微信:我到酒店了。 洗完澡又等了二十分钟,对方仍然没有回复。 唐蘅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,想了想,还是设置成静音模式,但是留下了振动。 也许是真的累了,这一觉睡得很沉,甚至连梦都没有做。当唐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,窗外天空已经黑透了,房间里也是黑的,唯有空调亮着一枚小小的绿灯。 唐蘅恍惚了几秒,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。 他竟然没有被手机的振动吵醒?抓过手机摁了一下,毫无反应,才知道已经关机了。 唐蘅给手机充上电,开机,21点32分,他一口气睡了近五个小时,成功错过晚餐。 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,一条接一条消息弹出来。 下午五点过,徐主任在群里说:同学们辛苦了,晚饭一定要多吃点啊! 晚上七点过,孙继豪发来微信:师弟去吃饭不?二十分钟后,他又发来一条:好吧,餐厅已经没得吃了…… 八点二十七分,李月驰回复了他的消息,只有两个字:好的 唐蘅攥着手机,发现自己并不饿,不但不饿,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觉,头也晕,可能是睡得太久了。 正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,手机又振了一下。 Zita:唐老师晚上好……我是陆美宁,社会学院大四学生,今天跟孙老师他们在半溪村调研……您现在方便吗? 唐蘅:怎么了? Zita:您能不能出来一下?我在四楼的露台。 唐蘅:稍等。 Zita:拜托您自己来,别告诉别人。 酒店四楼是一个观光露台,唐蘅推门进去,看见两个学生坐在一处,女生正在打电话,语速很快地讲着粤语,男生皱着眉头坐在旁边。 唐蘅心想,原来是他们两个。这男生正是早上拜托孙继豪把自己和阿宁分到同组的那个,而这女生——原来阿宁的名字叫陆美宁。 “唐老师。”阿宁挂掉电话,咬着自己的嘴唇。 唐蘅在他们对面坐下,“怎么了?” “我……我们有一件事……”她嗫嚅着,“这件事……” “哎,老师,我来说吧,”男生拍拍阿宁的手背,低声道,“这件事我俩实在拿不准,只能问您了。” “嗯。” “就是,今天我们走访的时候……有个婆婆说,我们去之前,村里把几个人送走了。一个打工的时候受伤,小腿没了;一个盲人;一个吸过毒;还有一个,智力有问题。我们和孙老师说了这件事,孙老师说他和村长核实了,是那个婆婆胡说的……可我们两个觉得,那个婆婆她,她不像胡说啊。” “我们还把婆婆的话录了音……”阿宁递给唐蘅一只耳机,轻声问,“您听一听?” 唐蘅戴上耳机,冷静地说:“你播放吧。”他虽然意外,但也并不是那么意外,类似的事情已经听徐主任提过了。村里的干部不愿让他们见到某些人——残疾人、重病病人之类的弱势群体。但其实他们主要考察的是设施建设和人均收入,弱势群体根本不在考察之列。 然而,村里干部不懂这些道理,只想把“不好的”都藏起来。 耳机里传来老人的声音,口音很重的当地话:“打工噻,腿打断了,一直闲在屋头……还有龚家的姑娘,眼睛看不到……啊,还有李家老二,李家最造孽,大的那个嘛蹲了监狱,小的又是个傻子……” 抱歉抱歉来晚了,解释一下鸽了几天的原因:因为疫情的缘故,我可能要离开学校回内地隔离了T T 具体情况一言难尽,总之就是很惨,很惨……之后会尽量保持更新,谢谢大家的支持。 肺是很重要的器官 唐蘅走出电梯,恰好撞见一个人,正是酒店的齐经理。 他大概已经下班了,不像平时一身西装,只是穿着普通的风衣牛仔裤。见了唐蘅,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:“唐老师您刚忙完啊?辛苦了,辛苦了!” “你来找孙老师?” “是啊,他说屋里空调有问题,我来给他看看。” “我也找他。”唐蘅说。 齐经理敲门,很快门就开了。孙继豪裹着酒店的浴衣,说话有点哆嗦:“小齐你快来看看这怎么回事!我开二十六度冻成这样——师弟!你屋空调也坏了?!” “没有,”唐蘅望着孙继豪的脸,“师兄,我有点事情和你说,方便吗?” “没问题啊,那小齐你在这看着,”孙继豪回房拿了房卡,又在浴衣外面裹上一件外套,“走吧师弟,咱俩去外面说。” 又是四楼的露台,唐蘅问:“师兄,今天的数据传完了吗?”他们走访时采取问卷调查的方式,每天晚上都要把收集到的问卷上传到系统里。 “传完了。你是倒头就睡——我足足弄了两个小时,这酒店的wifi不行。” 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 “村里没问题,就是那个村长,”孙继豪朝门口瞥一眼,压低声音,“今天中午你还没回来的时候,那村长想给我送礼呢。” “送什么?” “羊肝菌,说是他们那特产——” “你发现没有,”唐蘅打断他,“那个村子里没有残疾人和重病病人。” 孙继豪愣怔片刻,随即笑了:“是不是陆美宁他们和你说的?两个孩子还挺有责任心的。” “有村民反应,我们去之前,村干部送走了几个人。” “唉,我和孩子们不好解释那么多,”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,“那个老太太呀,她儿子是前一任村长,你懂吧?那她肯定和驻村干部过不去啊,有事没事就找点茬。我去她家看了的,老太太脑子有点糊涂了。” “……她说李月驰的弟弟有精神问题。” “那你问问小李不就得了,”孙继豪表情有些茫然,“你俩不是老同学吗?” 去他妈的老同学。 深夜十点半,唐蘅捏着一只点燃的烟,竭力克制把手机砸出去的冲动。他已经给李月驰发去五次微信通话请求,永远无人接听。这就是老同学吗?他甚至没有李月驰的手机号码,他找不到他,明明他知道他也在石江,可他就是找不到他。 每一条信息,每一通语音,都像被抛进无边无际的黑暗。这情形上一次出现在五年前,唐蘅到英国读硕士,在某一个明亮的夏天的傍晚,他开始失控般拨打李月驰的号码。那时候李月驰已经入狱,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件事。他给他发微信,发短信,QQ留言,他说你在吗,在吗,李月驰?不要不理我我现在就回来,机票买好了,明天中午飞上海希望不要晚点——李月驰,你在吗。 后来又发生过什么,想不起来了。记忆好像被凭空抹去一段,恢复理智时,他躺在安静的病房里,窗外是伦敦的夜空。 唐蘅反复默念孙继豪的话。孙继豪说,不回微信啊?那正常,村里没有wifi嘛……农村都是很早就睡的,估计他睡着了没看手机……师弟,明天你当面问他呗。 况且六年前他也从未听李月驰提过弟弟的事,那时李月驰给家里打电话,偶尔问一句“我弟在学校怎么样”——这完全不像是问一个有精神问题的弟弟,对吧? 手机一振。 Zita:唐老师,打扰您了……事情怎么样了? 唐蘅:老人的话有待核实,这件事你们不用担心。 Zita:啊,那就好……不好意思,打扰您了。 唐蘅:不打扰,早点休息吧。 事情不就是这样吗?前任村长的母亲对村干部心怀不满,加上年纪大了头脑混乱,于是在学生走访时有意无意地编了几句假话。的确就是这样。 他不能因为涉及到李月驰,就连基本的理性判断都做不出来,他已经二十七岁,不至于。 深夜十一点半,唐蘅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。 山间漆黑一片,唯有摩托车的橙色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马路。车速很快,冰凉的夜风刺在脸上,唐蘅不得不眯起眼睛。 “师傅,还有多久?” “半个小时吧!”骑车的男人说,“已经够快的咯,今天不下雨,路好走。” 他先是找了出租车,司机一听去半溪村,直接拒绝:“太远啦,路又难开——你去铜仁我还能送你。” “我可以加钱,”唐蘅说,“你开个价,行不行?” “不是钱的问题啊老板,明天早上我要交车,这会儿把你送过去,再回来,那得五六点了!赶不及!” “你有没有别的同事?”唐蘅说,“愿意去半溪村的,多少钱都行。” “没人去,太晚啦!” “……” 那一刻唐蘅几乎怀疑自己该去的不是半溪村,而是医院。他的病是不是复发了? “诶,等等,”司机却拉住唐蘅,迟疑了两秒,“有个人……我帮你问问啊。” 于是此刻,唐蘅坐在了去往半溪村的摩托车上。 老任家住半溪村,种茶叶,近来正是春茶上市的时候,他每周都有三四天往来于半溪村和石江县城。 “今年的茶还是满不错的,”老任笑着说,“价格比去年高一些。” “你们村都种茶吗?” “也不是,有的出去打工噻,还有些身体不好,什么也干不了。” “李家种不种?” “哪个李家?我们村好几户姓李的!” “李月驰。大儿子叫李月驰。” “唉,你去找他啊?他家哪有人种茶。” “我是他同学……听说他出来了。” “哦!”老任叹了口气,“他家可怜得很。” “他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?” “怎么样!你想想嘛,他爹病了那么多年,老二的脑子又不行,他呢,他去蹲监狱了!好在是他出来了,前几年他家才真是恼火!” “……他弟是怎么回事?” “傻的嘛,生下来就那样。” “我没听他说过。” “你是他哪里的同学?” “大学的。” “我就说,听你口音也不像石江的。” “对,”唐蘅仰头望了望夜空,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,“我来找他。” 摩托车驶进半溪村时已经十二点过。十个小时前唐蘅从这里离开,蛙鸣犬吠,碧空如洗,四处生机勃勃。而此时,村庄和群山一起陷入黑夜之中,寂静得令人感到异样。 摩托车慢下来,老任说:“我家在前面,你喊李月驰来接你啊?” “……”唐蘅不知该怎么解释,李月驰并不知道他来了。 “他不是在石江做生意嘛,”老任又嘀咕一句,“你咋不去他店里找他。” “因为我们——”兜里手机忽然响起来,四周太安静了,以至乐声简直宛如雷鸣。唐蘅用力捏住手机,掏出来,屏幕上是李月驰发来的通话请求。 “……李月驰?”唐蘅恍惚地唤他。 “怎么了,”他的声音很平静,“我家信号不好,连不了4G。” “你在家吗?” “嗯。” “你可不可以,”嗓子有些痒,唐蘅咳了一声,“可不可以来接我?” 李月驰静了几秒,问:“你在哪?” “我在任东强家。” 李月驰又静了几秒。 然后他说:“等着。” 唐蘅递去两百块钱,老任连连摆手:“哪用得了这么多!顺路把你带过来嘛!” “您收下吧,”唐蘅说,“多亏有您。”否则他今晚还会做出什么?他自己都不知道。 “那也用不到这么多,五十,五十就够了!” “我没有五十的零钱。” “唉呀——”老任从唐蘅手里抽走一百块,“一看你就不是缺钱的人!李家是真不容易……我就多嘴一句,既然你们关系好,你就多帮帮他吧。” “好,我会的。”唐蘅认真地说。 “那孩子很懂事的,他爹妈也是好人,以前我想去矿上打工嘛,他爹喊我不要去,说是糟蹋身体得很,”老任倚着摩托车,低叹道,“后来他爹就真的病了,你说说……真是倒霉啊。” “是什么病?” “尘肺嘛,我们这好几个在矿上打工的,都是这毛病。” “李月驰他爸得的是尘肺?” “嗯,好多年喽,也是遭罪。” “……” 远处出现一枚小小的亮光,很快那光芒近了,摩托车的声音变得清晰。李月驰在老任家门外停车,喊了一声:“任叔,麻烦你了。” 老任迎上去:“麻烦什么!你这个同学才辛苦呢,这么晚还要来。”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,而唐蘅站在原地,没有上前。他望着李月驰,望着他的看不清颜色的T恤。像是匆匆套在身上的,这么冷的夜晚,他只穿一件T恤。没有夹克的遮掩,唐蘅才发现原来他比六年前瘦了太多,夜风一吹,那T恤的袖子和下摆就飞舞起来。 老任转身进屋了。唐蘅没动,仍然望着李月驰。 李月驰也沉默地望着他,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唐蘅,过来。” 唐蘅走过去,站在他面前。 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“我来找你。” “不是说了明天见吗?” “你为什么骗我?” 李月驰不说话了。唐蘅攥住他的手腕,只觉得很冷。 “上车。”李月驰说。 唐蘅坐在摩托车后座,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。他太瘦了,瘦得脊柱微微凸起来,像一道枷锁硌着唐蘅的额头。唐蘅闭起眼,只听风在耳边呼呼作响,脑海中出现李月驰向山崖倒退的画面,他突然意识到,也许李月驰真的那样想过,甚至,试过。 唐蘅哑着嗓子说:“为什么你不告诉我。” “告诉你什么?”李月驰嗤笑一声,“告诉你出狱之后混得不好,告诉你我是穷光蛋,告诉你我他妈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认了——然后找你借钱?有意思吗?” “不是……我不是说这些。” “那你说什么?” 唐蘅不语,只是双臂用力箍紧李月驰的腰,脸颊埋在他的T恤里。他的嘴唇在哆嗦,胸腔也快速地起伏着,他想他为什么不联系李月驰?为什么不找他?为什么六年前来了贵州却最终没来石江?还有为什么——为什么李月驰写下那句“你是湖水卷进我肺里”的时候他那么漫不经心,他问,怎么不是卷进你心脏?李月驰笑了笑说因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。好,现在,现在知道了。肺是很重要的器官,他曾像湖水卷进他肺里。 摩托车停下,李月驰熄灭车灯,他们陷在纯粹的黑暗里。 “哭什么。”李月驰轻声说。 我道歉 唐蘅狼狈地抹了把脸,手心变得湿漉漉的,夜风一吹,分外冰凉。他知道李月驰的T恤也湿了,风吹上去是同样的冷,唐蘅想要伸手捂住那片泪痕,却被李月驰轻轻拂开了。 “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,”他的语气十分平静,“老任,还是别的什么人?” 唐蘅不语,片刻后止住哽咽,答非所问地说:“你这几年到底怎么过的?” “就那么过,”李月驰转过身去,和唐蘅拉开了距离,“你真这么想看,我带你看看。” 他说完便兀自向前走,四下黑得不见五指,唐蘅只好打开手机的电筒跟上去。这地方是白天走访时未曾来过的,虽然也铺了水泥路面,但坑坑洼洼,坡度又大,难走极了。李月驰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,甚至不需要灯光。 走了大概五分钟,李月驰停下,说:“到了。” 唐蘅举起手机,想借灯光打量眼前的房子,却听李月驰低低地哼笑了一声。 “你这个动作,很像鬼片主角进废弃工厂探险之前的动作,”他顿了顿,“不过这种房子对你来说也和废弃工厂差不多吧?” 唐蘅手一僵,慌张地收起手机。 他听得出李月驰的嘲讽和不满,尽管他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。 “月驰……”屋里传出一个缓慢而沙哑的女声,“小迪回来了?” “嗯,她找我有点事,妈,你睡吧。” “唉,你们也早些睡……” 李月驰应道:“好——”然后扭头说,“进屋动作轻点。” 唐蘅愣了两秒,问他:“小迪是你那个同学吗?”那个穿粉色格子外套的女孩。 李月驰说:“是她。” 他率先进屋,开了灯。唐蘅却还愣在原地,混乱地想,难到小迪经常夜宿在李月驰家?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。又想起那天饭局结束后小迪骑电动车来接李月驰时,脸上那几分羞涩几分期待的神情。 下一秒唐蘅抬起头,有了光,总算能看清李月驰的家。 然后他知道,李月驰又骗他。 李家不是砖房。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,那木质墙体是一种比猪血色更暗的棕色,仿佛笼着一层擦不掉的尘垢,以至于门框上红纸黑字的对联也是黯淡的。唐蘅跨过门槛,进屋,看见一捆木柴堆在角落里,水泥地面硬而脏,鞋子踏上去,发出沙沙的细响。 李月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,抱着手臂,面无表情。在他对面是一台电视——唐蘅忽然意识到这个量词必须用“台”,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立方体。他上一次见到这种立方体电视是什么时候?也许二十年前。 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两块老腊肉,不知熏过多少遍,已经全然是黑色了,像两块炭。 “新奇吗?”李月驰说。 “……抱歉。”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显了,可是这个地方令他实在装不出一副“理所应当”的样子。 不应当是这样。他想象不出李月驰在这间房子里长大的情形。 恍惚一阵,唐蘅问:“你家没有危房改造?” “不符合标准,”李月驰说,“因为我念过大学。” “……” “我妈也问我为什么没有名额,”李月驰笑了一下,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,“有时候我在想,如果我没有念大学就好了。你知道吗?如果我没有念大学,而是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广东打工,进个鞋厂或者塑料厂,受工伤断一两根指头,这个名额就能给我家。” 一阵瑟瑟的穿堂风涌进来,李月驰又说:“如果我没有念大学,也不会遇见你了。” 唐蘅退了一步,后背抵在粗糙的门框上。他有种错觉,这房子摇摇欲坠,而他也是。 “我弟的事你也知道了,是么?他生下来就是那样,不过身体健康,还算运气不错了,”李月驰端起桌上的水,喝了一口,“我也不是故意骗你,只是不想惹麻烦。” “……惹什么麻烦?” “惹你可怜我啊,”李月驰忽然起身,逼近唐蘅,“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,还是看见我就走不动路,你说你贱不贱。但是我后悔了,唐蘅——我不该招惹你的,我只是好奇。” 唐蘅倒抽一口气,愣愣地说不出话,也不敢看他的脸。 “我只是好奇你会不会像以前那样,我一招手你就过来了。现在,我道歉,可以吗?”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柔,甚至可以说是诚恳,“我没有装可怜的意思,当然也没想从你这获得什么利益,我只是,好奇。” “李月驰……”唐蘅哑声说,“我,我们……” “我们就当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。” “你听我说,李月驰……” “昨天下午我叫你不许喝酒,你喝了吗?” “没——没喝。” “好,”李月驰伸手一拽灯绳,房间再度陷入黑暗中,“这是最后一个步骤,我答应你的。” 唐蘅猛地瞪圆双眼。 视觉完全失灵了。他的后背被门框硌得钝痛,嘴唇却在小幅度地颤抖。他能感觉到,李月驰缓缓缓缓地贴近了他,下一瞬,李月驰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。他的指尖是冰冷的,带着粗糙的茧子,然后他的掌心也贴上来,力道陡然变大,他钳制住唐蘅的下巴。 他用力吻上来,嘴唇干燥,动作凶狠,简直像接吻能杀人而他的目标就是杀掉他。太疼了,可是因为疼痛所以唐蘅知道这不是记忆、不是梦境、不是发病时扭曲的幻觉。这是真的,李月驰在吻他,撕咬他。这竟然是真的。 唐蘅不知道持续了多久,只觉得嘴巴麻了,下巴也麻了,整个人是空的。好像他的所有的一切,都在李月驰抽身后退时,被他一并带走了。 李月驰拍拍唐蘅的脸:“结束了。” “……什么?” “所有,”李月驰温声说,“唐蘅,你滚吧。” 嘴比吊硬李月驰 空调 李月驰把唐蘅带到村委会门口,凌晨两点过,山村万籁俱寂。然后他利落地跨上摩托,左脚踩在脚蹬上,“嗡”地一声,发动机点火,直到此时唐蘅才反应过来,这意味着什么。 “李月驰!” 李月驰没有回头,语气很不耐烦:“你听不懂我的话吗?” 听得懂,就是因为听懂了——唐蘅想,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告别。第一次是六年前,第二次是此时,那么第三次呢?今生大概再没有什么巧合能给他们第三次告别的机会。可是李月驰,李月驰叫他滚。 “对了,”李月驰说,“我弟只是被他们带到宾馆睡了一晚上,好吃好喝伺候着的——领导,您就别为难我们小老百姓了。” 领导?是在叫他吗? “不会的。”唐蘅说。 李月驰没说话,两秒后,他拧动摩托车的车把,又是“嗡”地一声,就走了。 唐蘅定定地望着那白色车灯,起先是一束光,然后渐渐远了,变成一枚豆大的亮点儿,最后在起伏的山路上消失不见。一阵夜风袭来,唐蘅打了个哆嗦,然后他发现自己浑身冷汗,双手颤抖。 返程途中,直到越野车已开出半溪村四十分钟,唐蘅才想起自己应该说:“麻烦您了。” “啊,不麻烦,不麻烦!”村长先是点头又是摇头,显然被吓得不轻,“唐老师,您这……您是什么时候过来的?怎么也不和我们说呀,哈哈。” “我来看看我同学。” “是……小李啊?” “嗯。” “那您怎么这个点……”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,村长话没说完,干笑几声。 “我只是来看看他,”唐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“但是他不想让我来。” “这……这个么,唉呀,”村长试探道,“您知道小李以前的事儿吧?” “知道。” “他这个人吧,唉,性格比较固执。我听说他是因为捅了老师才入狱的呀,您说说,这老师和学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?他怎么就……是吧。” “可不是嘛,”前面开车的司机也搭腔道,“李月驰是我们村的名人啊。在他之前,村里有十多年没出过大学生了,他不得了,考的还是重点大学!结果呢,唉,您说说,他得有多想不开,才去捅人?” 唐蘅不语,司机接着说:“您别和他计较,他全家都固执得很!他爹还没死的时候就到处和人说啊,说他儿子是冤枉的——您说这有什么可冤枉的?” 唐蘅闭上眼,低声问:“他爸什么时候去世的?” “14年,我记得很清楚,”司机说,“那会儿他还在监狱里嘛,他妈跑去找当时的村长,想让村委会联系监狱,批准他回来奔丧。” 村长“哦”了一声:“我听他们说过这事儿。” “那可闹了好大一场,农村人没文化嘛,堵在村委会门口给村长下跪……给她好话说尽了,村长没有这个权力,偏不信。” 手又哆嗦了一下,唐蘅用力握成拳:“他知道吗?” “啊?” “他知道这件事吗?” “那……应该知道吧?”司机叹了口气,“他爹妈都挺老实的,怎么生了这么个报应呢。” 到达酒店已经凌晨四点半,夜空仍是浓郁的黑,看不见一丝一毫曙光。村长握着唐蘅的手关切许久,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。他一走,周遭便静下来,唐蘅站在酒店门口,出神地望着里面星星点点的灯光。五个多小时前他发疯般从这里跑出去找出租车,此刻又站在这里,身上的冷汗已经干了,好像发完一场酒疯,除了近乎虚脱的疲惫,什么都没有剩下。 唐蘅很慢很慢地走进大门,他觉得自己需要一支烟,摸了衣兜,才想起那盒中华给了李月驰。当时他还暗自欣喜一番,因为李月驰收了他的烟——这至少说明他不讨厌他吧?然而现在想想,或许李月驰只是怀着逗狗的心情,就像扔飞盘,第一次扔出三米远,狗摇着尾巴衔回来了,第二次扔出五米远,狗还是兴冲冲地跑过去又跑回来,第三次,第三次狗竟然半夜追到他家,他不高兴了,叫狗滚。 如果有烟就好了,没有烟,伏硫西汀也可以。在英国时精神科医生对他说,你不要觉得服用伏硫西汀是一件耻辱的事,它在安抚你,而非和你的记忆作对。然而唐蘅向来讨厌服药之后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,意识变得混沌,仿佛记忆都只是前世的谶语。 可是此刻,他竟然想要两粒伏硫西汀,既然没有,那就——唐蘅面向墙壁举起拳头,白花花的墙壁像一片干净柔软的雪地。他知道拳头砸上去的感觉,有那么几秒整条手臂痛得发麻,那宝贵的几秒可供他忘掉大半折磨他的念头。当然一拳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拳,第三拳,直到—— 房间的门开了,齐经理走出来。 那是孙继豪的房间。 “诶,唐老师?”齐经理瞪圆眼睛,一副见鬼的表情,“您这是……” 唐蘅垂下手臂:“睡不着,出来转转。” “您失眠啦?” “有点。” “不会也是空调坏了吧,”齐经理赔着笑,“孙老师的空调一晚上坏了三四次,真是……您房间空调正常吗?” “正常,”唐蘅眯了一下眼睛,“辛苦你了。” “您客气了,有什么需要的您就给我打电话。” “空调修好了吗?” “没呢,”齐经理无奈地笑道,“明天再找师傅来修,我弄不好。” “其实这个温度不开空调也行。” “哈哈,我们这边潮气大……” 翌日清晨,唐蘅和卢玥吃完早餐,站在廊下晒太阳。因为卢玥是唐蘅大伯带出的博士,所以唐蘅一直叫她师姐,叫孙继豪师兄。 “昨晚没睡好么,”卢玥看着唐蘅,“黑眼圈好重。” “还行,师姐你呢,”唐蘅说,“在这边吃得惯吗?” “挺习惯的。” “感觉你这两天瘦了,要么咱们两个换换?”唐蘅压低声音,“和徐主任搭档,都是你在干活吧。” 卢玥摸摸自己的脸,笑道:“瘦了是好事啊,而且按规定我和继豪是不能搭档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夫妻要避嫌。” “懂了,否则师兄受贿的话没人举报。” “嗯,对——”卢玥又笑了笑,“那你要好好监督他啊。” “没问题。” “我先上车了,”卢玥走了两步,又回过头来说,“继豪爱喝酒,师弟,你帮我看着他点。” 唐蘅摇头,语速很慢地说:“我看不住他,师姐。” 卢玥耸耸肩:“那就让他喝吧。” 1.用药请遵医嘱 2.我尽量保持隔日更…… 牛奶 走访的第二个村子距离县城只有一小时车程,路也好走得多,他们乘坐的越野车停在新建的篮球场里,旁边便是本村的阅览室。 “弄得不错嘛,”孙继豪四处打量一番,“这边手机信号也挺好。” “不知道师姐他们去的村子怎么样。” “他们可惨喽,”孙继豪摇摇头,把手机递到唐蘅面前,“这会儿还在路上呢,估计没两个小时到不了。” 屏幕上是他和卢玥的微信对话框,卢月发来一张照片,拍的是山间碧蓝色的河水,然后说:还早呢。唐蘅看见他给卢玥的备注是“领导”,后面加了个月亮的emoji表情。 “今天咱们能早点回去吧,”唐蘅说,“晚上我和你一起传数据。” “估计没问题,这个村一看就条件不错,”孙继豪拍拍唐蘅的肩膀,憨笑道,“正好你帮我弄,我还能带你师姐去县城逛逛。” 如他所言,这个村子的经济条件的确比半溪村好得多,走访一圈下来,唐蘅看见好几户人家的院子里停着轿车。下午三点半,他们便结束工作,回到了酒店。 “师弟你慢慢弄啊,这个数据传上去就不能改了,小心点。”孙继豪说完便起身走了,一副全然放心的样子。 到了傍晚时,唐蘅接到一个电话,归属地是美国。 “我联系好了,贵州大学的研究生,大概明天早上到你那儿。”蒋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,唐蘅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。 “嗯,好,”唐蘅顿了顿,“麻烦你了。” “跟我还客气呢?” “太久没见你了。” “哟,从你嘴里听见这种话可不容易,”蒋亚笑起来,“爸爸没白疼你啊。” “滚。” “说真的,有人给你下毒?” “不是下毒,我怀疑是……安眠药。” “操,你可别吓我!” “放心吧,”唐蘅盯着那瓶没喝完的水牛奶,“我能应付。” 电话那头,蒋亚沉默了片刻。唐蘅问:“怎么了?” “没怎么,我就是在想,”他说着又笑了,“搁以前,你估计就直接摁着别人打了,现在还知道先核实一下,有长进啊?” “我以前这么暴躁的么?” “可不,安芸那把贝斯你记得吗?硬生生被你打断的。” “……贝斯?” “银灰色那把。” “想起来了。” “唐蘅,”他忽然放低了声音,语气也认真起来,“下个月我回国,准备去趟湖南。” “……” “小沁祭日到了,我去看看她。如果你有空的话……咱们聚一下?” 唐蘅皱着眉,轻声应道:“再说吧。” 蒋亚笑了笑:“好。” 真稀奇,蒋亚竟然舍得回国了。印象里这人出国六年,只回国了一次——还是去香港做项目,根本没有入境内地。唐蘅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蒋亚见面,至少,不会在国内见面。至于安芸,就更是断了联系。按说她和蒋亚同在美国,虽然一个东海岸一个西海岸,但总不至于没机会见面——然而蒋亚说,他们的确没机会见面。不知道安芸在忙什么。 他们仨有个微信群,却没人在群里说话。无论端午,中秋,元旦,除夕,都没人说话。连一句祝福也不必。唐蘅知道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,他们不能再做朋友了,天南海北,旧岁新年,他们知道彼此还活在这个世界上,就够了。如果不是这次事出紧急,他也不会联系蒋亚帮忙。 但是蒋亚竟然要回国了?唐蘅盯着屏幕上李月驰的微信头像,有些发愣。像是约好了似的,旧人旧事哗啦啦出现在眼前,令他坐立难安。 翌日清晨五点半,唐蘅在酒店门口见到了那位贵州大学研究生。他是连夜开车过来的,神色有些萎靡。 “辛苦你了,”唐蘅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递给他,“就是这个东西……麻烦你回去看看。” “您怀疑牛奶里有安眠药?” “我不确定是不是安眠药,但作用是令人嗜睡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我现在回学校化验,最快今晚出结果。” “谢了,出结果马上告诉我,还有,这事保密。” “OK。” 男生提着塑料袋返回车里,很快,轿车在唐蘅的视野中消失了。此时天色熹微,几缕阳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露出来。唐蘅想,又是一个晴天。这是他来到石江的第四天,如果一切正常,他还会在这里待七天。 回房间的路上,又碰见齐经理。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池边抽烟,见了唐蘅,满脸惊讶:“唐老师,起这么早啊?” “睡不着了,出来走走。” “哎,您这么年轻,哪有睡不着的,”齐经理笑道,“到我这岁数才真是睡不着了呢。” “是吗?”唐蘅也露出一个微笑,“你没比我大几岁吧。” “三十六啦。” “和我师兄差不多。” “我就感觉啊,一过了三十五岁,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。” “你这工作太辛苦。” “没办法,要赚钱嘛,”齐经理摁灭烟头,无奈地笑着,“老婆孩子都靠我养呢。” 第三个村子比半溪村更远,山路曲折如肠,这一次,车厢里只有司机和唐蘅两个人。转弯时唐蘅被惯性甩得晃来晃去,他发觉李月驰不在,这越野车的车厢竟然空荡荡的。但其实李月驰那么瘦——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。 唐蘅若无其事地问司机:“这两天小李有事啊?” “听说他去重庆送货了。” “是吗。” “好像是昨天走的吧?”司机的语气带些羡慕,“你想嘛领导,他都专程去送货了,这一趟肯定赚不少。” 唐蘅扯起个笑,没有说话。他想李月驰就这么怕被他纠缠?以至于如此费尽心思地躲他,甚至躲到外地去了。其实根本不必如此,他早已不像六年前那么肆无忌惮,看上的人也好东西也好都一定要拿到手里。 直到下午五点过,他们才完成了走访任务。这个村子的位置实在偏僻,有些村民早已迁走了,见不到人,只好逐个打电话了解情况。加上山路陡峭,很多地方开不了车,全靠双腿行进。回到酒店已将近晚上八点,学生们累得东倒西歪,就连孙继豪也晕车了,半路上吐过一次,整个人都是蔫的。他冲唐蘅摆摆手:“师弟,数据明天再传吧……我回去睡了……” “不吃晚饭了吗?” “睡醒再说……哦,你帮我给卢玥说一声,晚上她和可可视频吧……我真是没劲儿了。”可可是他们的女儿。 唐蘅应下,看着孙继豪进了房间。 今天还有一更!不好意思来晚了! 你真的不知道吗 夜十点整,唐蘅关掉电脑,拨通一个号码。 “王老师,”他这样称呼对方,“身体好点了吗?” “劳你挂心啦,昨天出院的,没什么大事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 “这次真是谢谢你啊,小唐,”王山略带些歉意,“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住院了,只好临时把你叫去……怎么样,都挺顺利的吧?” “嗯,顺利。主要是徐主任和师兄比较辛苦。” “哈哈,他们经验丰富嘛,你就跟着多学学。” “不过有一件事。” “啊?” “为什么这边的领导不给我红包?”唐蘅的语气极其理直气壮,“徐主任和我师兄师姐都收了红包,就我没有。” 王山一下子不说话了,像是被噎住。唐蘅继续说:“都是澳门过来考察的,我觉得不应该吧。您帮我想想,是我哪儿没做好得罪他们了?还是他们觉得我级别不够?” “唉,这个,这个么……”王山变得吞吞吐吐的,普通话都讲不利索了,“小唐你不要多想呀,他们可能觉得——你是新人,他们摸不准你的脾气嘛,万一你不但不收,还和他们翻脸呢?” 唐蘅无言片刻,笑了:“我没想到是这样。”是这样的“美差”。 “肯定是这样啦,你别多想,啊,徐主任心里都是有数的,”王山劝道,“再说了,那边穷山恶水的,能给得出多少钱?几千块顶天啦!” “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。” 王山“啧”了一声,意味深长:“年轻人,以后机会多着呢。” 唐蘅挂掉电话,面无表情地保存了通话录音。 他拎起一把椅子放到门口,坐上去,脑袋靠在房间的木门上。屋里安静极了,屋外也安静极了,似乎这的确只是个工作结束后的疲惫夜晚,大家沉沉睡去,一切都很安宁。待明天日出,他们又会整装待发开始新的工作。他们还是澳门来的大领导,还是学生们尊敬崇拜的老师,还是那些无助村民们的希望——把问题反映给领导,就能解决了。 唐蘅记得孙继豪说过,他家位于山东临沂的某个农村,沂蒙山区,穷得叮当作响。他说,在南大念了四年,直到大四毕业才吃第一顿南京大排档,觉得好吃,真好吃,当即决定这辈子的目标之一就是吃很多很多的美食。 唐蘅把耳朵贴在门缝上,脑子里乱糟糟的,想到很多东西。期间他的手机振了一次,是来自贵阳的短信。 十二点过,唐蘅听见一阵脚步声。好在走廊没铺地毯,所以他能够听见那声音。来者走得不急不缓,越来越近了,最终某个位置停下。 门开了,又关了。 唐蘅起身,来到玻璃门前。这扇玻璃门隔开了客厅和阳台。唐蘅把厚实的窗帘撩起一条缝隙,透过玻璃,看见隔壁的阳台黑着。晚上九点多时,隔壁亮过一阵,是客厅的光透过窗户落在阳台上,大概四十分钟后阳台又黑了,直到此时。 有两种可能,一种是,孙继豪的确关了灯。另一种是,孙继豪拉上窗帘,遮住了所有光线。但无论如何,都不能解释齐经理连续两天深夜跑到孙继豪的房间。修空调是借口,哪个酒店需要经理亲自修空调?那是送红包么?送红包也用不着分期付款。 唐蘅拉开抽屉,把昨晚刚从县城超市买来的铁扳手放进腰包,然后把腰包紧勒在身上。他一手拎着椅子,一手缓缓推开玻璃门,轻手轻脚走进阳台。 就在他准备踩着椅子攀上围栏的时候,房间里忽然铃声大作。 也许这个夜晚实在太安静了,那铃声响得如同惊雷,唐蘅感觉心房急促地震颤两下,手心冒出一层细汗。他折回房间,接起电话。 “您是唐老师吗?”是个女声,语速很快。 “是的,您哪位?” “我——我是汪迪,李月驰的朋友!” “……那天吃完饭,是你去接他?” “对,是我!”汪迪急得喊出来,“您还在石江吧?您能不能帮帮李月驰?” “他怎么了?” “他被村里的人带走了!那天晚上您去找他,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来人把他带走了,我和他妈都联系不上他,两天了,我们……我们实在没办法了。” “他被带走了,”唐蘅一下子坐倒在床上,“你别急,回答我——他是自己跟那些人走的,还是被强行带走的?” “他妈说,村长和支书带了几个人过来,把他叫出去说话。说完话,他就收拾了几件衣服,跟他们走了。” “他说什么了吗?” “他叫我们别担心,说他过几天就回来。” “……” “唐老师,您能帮帮我们吗,”汪迪说着说着带上哭腔,“月驰他以前是蹲过监狱,但这两年他真的都在老老实实做生意……他弟还靠人照顾,他妈身体又不好,他这一走,家里天都塌了,我求您……” 唐蘅用力捏住手机,声音异常平静:“你别担心,我去把他找回来,”顿了两秒,又斩钉截铁地补充道,“明天。” 两个套房的阳台挨得很近,只是围栏高到胸口,不好攀爬。唐蘅踩着椅子攀到围栏上,身体前倾,双手就攥住了隔壁阳台的栏杆。此刻他上半身伏倒,脑袋正对楼下的草坪——他甚至提前估算过,从三楼掉下去落在草坪上,大概不至于死掉。 不过并没有掉下去。很快,唐蘅稳稳地落在了隔壁阳台。他斥着脚,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,像只灵活的猫。唐蘅侧着身子,把耳朵贴在玻璃上,无声地站立着。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,和几声仿佛很痛苦的“嘶”——如他所料。 这当然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。如果没有几分钟前那通电话,或许直到此刻他还是犹豫而忐忑的。这一扳手敲下去,无论看见的是什么,他和孙继豪的关系都算完了。当然也不只是他和孙继豪,还有他和卢玥,他和徐主任。他会毁掉这次考察,甚至,毁掉更多东西。然而那通电话反倒使他冷静下来,脑子里种种杂念都消失了,唯剩下一个念头: 为了李月驰,他要把他们斩草除根。 就算他不爱他,也没关系。 唐蘅把腰包拉开一个小口,从中取出扳手,紧握在手。两分钟后,当房间里的喘息声越发急促仿佛渐入佳境时—— 一声脆响,唐蘅砸碎了面前的玻璃。 他们果然没有关灯。暖黄色壁灯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:两具身体连在一起,甚至来不及分开。 唐蘅冷静地拍了照,把手机揣回腰包。直到此时,吓懵了的齐经理才反应过来,“咣当”一声滚下沙发,胡乱抄起件T恤遮住下体。他面白如纸,哆嗦着说:“您,您怎么……” “师弟,”孙继豪提上裤子,搓了搓脸,“搞这么大阵仗干嘛,你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?” “师姐就在这栋楼,同一层。” “她,”孙继豪嗤笑,“你以为她不知道?” “那我把她叫来。” “行了,大半夜的,”孙继豪朝齐经理瞥去一眼,“你先走吧。” 齐经理屁滚尿流地跑了。孙继豪轻叹两声,说:“你随便坐吧。” 唐蘅站着不动,几乎是茫然地凝视着他。眼前的人是他认识两年的孙继豪么?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可看到这一幕的刹那,那种错愕感还是难以言喻。 孙继豪点起一支烟,夹在指间慢慢地吸。像很多北方男人一样,他身形高大,肩宽体阔。而此刻他倾身吸烟的神态,竟然显出几分阴柔的味道。 这种错乱感令唐蘅感到陌生,以及诡异。 “哎,你真没看出来啊?那我伪装得不错,”孙继豪笑了笑,“当时你一进学校我就发现了,嚯,同道中人啊。我还跟那儿担心呢,就怕被你看出来了。” 唐蘅说:“你骗婚。” “我骗婚?”他脸上的笑容得更加夸张,“唐蘅你可真说得出口,是不是你们唐家人都有那种——不要脸的天赋?我骗婚,哈哈,卢玥是你大伯的学生,后来又是你大伯撮合了我俩,你竟然说我骗婚?” 唐蘅一下子愣住,不知他为何提起大伯。 “你别装啊。” “和我大伯有什么关系?” “不是吧,你真不知道?” “知道什么?” 孙继豪哈哈一笑:“卢玥被你大伯搞过啊!她跟你大伯读博三年,就被搞了三年!别人不知道就罢了怎么你也不知道,啊?老唐的保密工作真到位!” 这一瞬间似乎极其漫长。从孙继豪的话传入耳道,到大脑解析出这句话的含义,再到——当唐蘅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狠狠扼住孙继豪的脖子,膝盖用力压在他胸口。 “你再说一遍。” “我没骗你,”孙继豪的声音嘶哑了,却很平静,“最开始是你大伯强迫她的,后来次数多了,她也就习惯了。其实你伯母也是这么和你大伯在一起的,只不过时间更早一些。” 唐蘅死死盯着他,手已经开始颤抖。 “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,但是和她结婚那会儿,我是真打算改邪归正。结果呢,原来我是个善后的,你大伯挺够意思啊,搞完了还管分配对象。” 唐蘅霍然起身,踉跄了几步,后背撞在墙壁上。 “前几年不还死了个女学生么,我听卢玥提过,叫田……田什么来着,田小娟还是田小沁?”孙继豪摇摇头,“你真的不知道吗?” 双更奉上~ 文件夹 唐蘅转身向外跑,拉开门的瞬间和卢玥狠狠撞上。她被撞得连连后退,脚下一滑,跌坐在地。 徐主任站在旁边,像是根本不敢上前,只能咬牙骂道:“你们这是搞什么!疯了吗?!” 唐蘅看着卢玥。她的身材很娇小,留一头乌黑短发,戴眼镜,透着浓浓的学生气。刚进学校时卢玥对他很冷淡,似乎一点不拿他当“师弟”,那时唐蘅甚至疑惑自己是否做错事得罪了她。后来接触得多了,才知道卢玥就是这样一个人,寡言,内敛,没什么存在感。好像她的人生简单到根本不需要言语的阐释,无非是读书再读书,博士毕业,进高校,结婚生子——很简单,很顺利。 “师弟,”卢玥蜷缩着身子,神情竟然同孙继豪一样平静,“你真的不知道吗?” 唐蘅双腿一软,险些跪倒在地。 又是这句话。 他扑上前去,双手紧箍卢玥的肩膀: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……师姐,我该知道什么,我——” “别叫我师姐,”卢玥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知道吗,每次你叫我‘师姐’,我都会想死。” “……” “每一次,你叫我‘师姐’,我就想起他。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短发吗?” “……” “因为他说过,喜欢长发披肩的女孩儿。我曾经以为毕业就好了,熬到毕业就好了——但是根本就逃不掉的你知道吗?他给我介绍了孙继豪,他对我做了那种事然后给我介绍对象,厉害吧?他竟然还把你送到澳门,叫我多关照你……你来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想,如果你死掉该多好。被楼上掉下来的玻璃砸死,心脏病猝死,总之如果你死掉该多好,这样我就不会想起他了,”卢玥说着,眼中忽然落下两行泪,“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,他是你大伯,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——唐蘅,我真羡慕你啊。” 轰隆一声巨响,凌晨两点,石江县暴雨倾盆。 越野车的雨刷高速摆动着,却远远赶不上雨点坠落的速度。漫天漫地都是雨,车子仿佛行进在汹涌的潮水之中。空调温度开得很低,以至于司机一面开车,一面缩着肩膀。 唐蘅问:“还有多久?”他的声音比平时粗哑,垂着头,看不见表情。 “雨太大了,领导,”司机打着哆嗦,“起码还有一个小时。” 一个小时。唐蘅不应,过了很久,才发出一声模糊的“嗯”。 司机不敢多言,只好猛打方向盘。唐蘅的身子在座位上晃来晃去,像是脊柱被人抽走了似的,他坐姿歪斜,腿脚发软,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了,只剩下大脑尚在运转。 然而大脑运转到混乱的程度。医生曾叮嘱他,以前的事能不想就不想,于是他也一直尽力避免着回忆。终于到了此刻,那些画面和场景仿佛是密封过久的酒糟,在掀开盖子的瞬间,气味轰然而上,熏得他半醉半醒,神智都涣散了。 东湖的湖水连绵似海。李月驰坐在他身旁,手边立着个黑色书包,拉链半开,露出一沓补习班广告。他问李月驰,明天还发吗?李月驰说,发,一直发到下周二。他有点不高兴地说,能赚多少钱。李月驰腼腆地笑笑,没说话。 江汉路的LIL酒吧里,乐队演出结束,他收到女孩子送的一大捧红玫瑰。那女孩既羞涩又急切地向他表白,他点头应着,目光却频频越过女孩望向角落。李月驰站在那里,也望着他,脸上带点袖手旁观的狡黠。他皱眉,李月驰便走过来,接过他肩上的吉他。女孩问,这是谁?他说,助理。李月驰一本正经地点头,同学,下次表白先在我这登记。 2012年6月,他去看守所,而李月驰拒绝和他见面。蒋亚进去了,没多久就出来,用力揽住他的肩膀像是怕他崩溃。蒋亚说,李月驰叫我代他道歉,他说他喜欢过你,但是只爱田小沁。马路尽头一轮夕阳大得触手可及,黄昏如血,后来他总是在傍晚时犯病。 李月驰。记忆里所有关于他的碎片,像无数蝴蝶扑动着翅膀涌上来。他神智昏聩,分不清哪只蝴蝶是真实的,哪只是一触即散的粉末。所有曾经确信过的骗与骗、恨与恨,刹那间都不作数了。 越野车停下,司机说:“领导,到了。” 雨下得更大,唐蘅推开车门,径自走进黑暗的雨幕之中。他记得这条路,那天晚上李月驰带他走过,山村的夜晚安静极了。此刻,他却浑身湿透,双脚踩在冰凉泥泞的地面上,像是即将走进某种万劫不复的命运。 村长举着手电筒从李月驰家门口快步迎上来,唤道:“唐……唐老师?”大概没想到他真的来了。 走近了,唐蘅说:“李月驰在哪。” “他……去办事了,”村长看着唐蘅,满脸惊悚,“唐老师您这是怎么了?!走走走先去村委会休息一下,我已经派人联系他了,他马上就到……” “滚开。” 唐蘅推门迈进李家,目光撞上佝着身子的妇人。她双眼含泪,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乞求道:“领导啊,你给我家做主,月驰他什么都没干啊……”是李月驰的母亲。 “什么都没干?”村长又凑上来,怒气冲冲地,“我告诉你,我们都调查清楚了!李月驰捅的老师,啊,就是唐老师的大伯!唐老师不和你们计较,你们还敢找事,不识好歹——” 唐蘅说:“李月驰的房间在哪。” “月驰他冤枉的啊,”妇人哭声更高,撕心裂肺地,“领导,他真是冤枉的,以前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,领导……” “您告诉我,”唐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,“李月驰的房间在哪?” “里面,左手第一间……” 唐蘅向前走去,身上的雨水啪嗒啪嗒砸在水泥地上。水痕跟着他左转,推开门,拉灯绳,借着黯淡的白炽灯光,他看见李月驰的书架。 这房间小得可以一览无余,一张单人床,一个书架,再无其他。唐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挪到书架前,从旧书和旧报纸之间,取下那些深蓝色的文件夹。这时候思维已经停摆了,全凭感官,因为那些文件夹实在整齐得突兀。他打开第一个文件夹,《〈知识社会学问题〉译本对照研究》,他的本科毕业论文。第二个文件夹,《Max Scheler’s Individualism》,他的硕士毕业论文。第三个文件夹,《Michel Foucault and the politics of China》,他的博士毕业论文。第四个文件夹,很厚实,李月驰把他在期刊上发表过的所有论文一页一页打印出来,篇与篇之间用记号贴隔开——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带着U盘到这个偏僻县城的某家打印店去,打印出一张张与石江牛肉干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英语论文,别人会笑话他吗?第五个文件夹,是汉字。李月驰的判决书,四年零九个月有期徒刑。 唐蘅缓缓回头,看见李月驰站在屋门口,两个人对视,都不说话。 这是天崩地裂的一眼。 须臾,唐蘅跪倒在他面前。 论文题目请勿较真 你不知道 难以描述那种感觉——唐蘅知道自己的思维异常清晰,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软掉了,像是电影里被恶灵附身的尸体,在恶灵离去的瞬间软塌塌倒下,又死了一次。 没错,又死了一次。六年前第一次,现在是第二次。膝盖狠狠砸在水泥地上,痛极了反而不觉得痛。唐蘅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身体向前倾倒,竟然觉出几分轻松,如果就这样倒下去,倒在李月驰面前,未尝不是一种谢罪。 然而下一秒,就被李月驰稳稳接住了。 李月驰半蹲在他面前,力气很大地,一手揽住他肩膀,一手固定他的脑袋:“唐蘅,醒醒,”他急切地唤他,“站得起来吗?” 唐蘅想说“等等”,可是动了动嘴唇,发不出声音。他只觉得这一刻太熟悉了,熟悉得令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 李月驰换了姿势,让唐蘅的下巴抵在他肩膀上,然后他双手箍住唐蘅的腰,猛地一提,迅速把唐蘅放在床上。 他俯身望着唐蘅:“哪里不舒服?” 唐蘅仍是说不出话,却用力睁大眼睛,盯着他。 两人对视几秒,李月驰率先移开目光,望向桌上的文件夹。他走到桌前,把文件夹整整齐齐放回原处,并没说什么。唐蘅只好盯着他的背影,还是那件灰色夹克,遮住了他瘦削的腰身。这样一来,他的背影便像是六年前,还是那个在街头发传单的学生,或是站在逼仄的出租屋里,为他煮一碗鸡蛋面的人。唐蘅觉得自己在做梦。 李月驰又走过来,伸手碰了碰唐蘅的额头,然后蹲下去,捧起他的小腿。 “你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在这别动。” 唐蘅便不动,仰面看着天花板。天花板也是猪肝色的旧木头,边缘处有不起眼的洞,不知道冬天会不会漏风。李月驰转身向外走,唐蘅的视线追着他,直到看不见。这时他才感觉到脚底丝丝缕缕的痛意,大概是砸窗户的时候被玻璃划破了。视线向下,又落在床边的书架上。那书架有四层,中间位置是两个抽屉。什么都没想,唐蘅举起手臂,拉开靠近自己的抽屉。 他看不见,只能用手摸索,抓出一只黑色塑料袋。解开系着的结,从中掏出三只小密封袋,透明的。唐蘅把它们依次举起,不眨眼地看。唐蘅心想,像套娃一样,一只套一只,还以为是什么宝贝。 不是什么宝贝。只不过是,六年前,他用过的吉他拨片。一枚墨绿色塑料拨片,大概是某次排练时忘记带拨片于是随手到琴行买的。还有这个,想存钱也应该存到银行里吧?六年前那个下午他从他兜里摸走的五十二块八毛钱,五十二块八毛钱可以由多少纸币和硬币组成?他自己都忘了,原来是一张五十块纸币,两枚一元硬币和八枚一角硬币,原封不动在这里。最后的就更可笑了,几天前他给他的中华烟,显然他没抽过,还是沉甸甸的。 中华烟的密封袋光洁平整,而其他两只密封袋皱皱巴巴,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。新的密封袋加入了旧的密封袋,像一个新人挤在两个老人之间,如果不是唐蘅发现了它们,也许它们会永远被关在抽屉里,直到新的也慢慢老去。而他永远也不知道,李月驰打量过它们,多少次。 唐蘅闭上眼,两行泪从眼尾流进鬓发。 不久李月驰就回来了,进屋的瞬间与唐蘅对视,目光似有几分诧异。紧接着他看见唐蘅手里的东西,瞬间变得面无表情。李月驰侧身让了让,对身后的中年男人说:“他的脚划破了。” “哎!怎么这样子,没穿鞋啊?”男人打开药箱,从中取出酒精和纱布,“领导,可能有点疼,您忍忍吧!” 唐蘅“嗯”了一声,仍然望着李月驰。而李月驰像是有意回避似的,把脸侧过去了。 下一秒,尖锐的痛感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唐蘅闷哼一声,伸手抓住李月驰的被子。“伤口有点深啊,好像进了玻璃渣子,这个……领导你忍忍。”大夫话音未落,又一阵剧痛冲上来,唐蘅扯过被子的一角,张嘴咬住了。 “哎小李,你帮我摁着领导,我怕他乱动。” 李月驰不声不响地走过来,双手摁住唐蘅的膝盖。 “哎呦,你看看,还真有!”唐蘅看不见大夫的表情,只听他连连叹气,“还进了泥,麻烦了麻烦了,弄不干净要感染的。小李你摁紧了,我用酒精冲冲。” 李月驰没应,过了几秒才说:“您轻点。” “再轻也要疼的,没办法呀。” 但是实在太痛了。唐蘅两眼发黑,额头也渗出汗来。这一晚像是天降劫难,身体变成一张薄纸,被疼痛浸透了,连意识也渐渐模糊。 不知过去多久,冰凉的手掌抚上他额头。他听见李月驰的声音:“好了。” 唐蘅恍惚地睁眼,才发现大夫已经走了。 李月驰说:“你松口。” 唐蘅松口,李月驰把被角抽走,又说:“放手。” 这次唐蘅没动,仍然双手抱着那只黑色密封袋。 李月驰伸手拽了一下,没能拽走。他沉下声音,淡淡道:“都是你的东西,正好,你拿走吧。” 唐蘅说:“我都知道了。” “你知道什么?” “孙继豪受贿,传数据的时候他给我下了安眠药,我睡着——” “我不是让你别喝酒?” “下在牛奶里的。” “……” 沉默片刻,唐蘅低声说: “田小沁是被唐国木强暴的,对吗。” “六年了,再说这些有什么用?” “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?” “那你拿走吧。” “李月驰,”顿了顿,提起所有的力气,“我爱你,一直,一直爱。” 李月驰不响。唐蘅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,等他审判。 然而片刻后,他笑了。白炽灯映着他的脸,映着他嘴角眉眼的僵硬的弧度。这是个惨淡至极的笑,既不冷淡,也不嘲讽,只是悲伤。唐蘅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,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,但他没有哭。 屋外仍是瓢泼大雨,好像雨永远不会停了。人间昏浊如地狱,水汽透过缝隙和孔洞,一丝一丝渗进来。 李月驰看着唐蘅,轻声说:“其实你不知道。” 唐蘅说:“不知道什么?” 李月驰摇摇头,没说话。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等来这一天,但是没关系,他蹲了四年零七个月监狱,他谎称汪迪是他女朋友,他羞辱他赶他走,他所做一切,为的就是这辈子都不要等来这一天。 ——你不知道,我究竟,有多爱你。 明天开始六年前的部分咯 跑!!! 武汉的夏天很难熬,准确说来,这个春秋短暂、冬夏漫长的城市,每一个季节都很难熬。今天已是最高气温35度以上的第十天,然而这才七月中,不知得热到什么时候。 “长爱”的冷气开了和没开一样,也亏老板说得出“我这是洪山区最上档次的酒吧”。唱完最后一首《Dancing in the Street》,唐蘅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,一颗川久保玲的红心皱巴巴贴在胸口。下台时安芸又把他俩拽住,叮嘱道:“待会你俩给我悠着点啊!” 蒋亚打鼓,累得气喘吁吁了还要嘴贱两句:“那我肯定没问题啊,我必让妹妹感觉春风拂面,如坐春风,春风十里扬……哎我错了,是学姐!” 安芸收回脚,转而看着唐蘅:“你也和蔼点知不知道?别拉着个脸像别人欠你钱似的!” 上台前唐蘅没吃晚饭,这会儿已经饿过劲儿了,整个人都很乏。他拖长了声音,懒懒地问:“你和她在一起了?” 安芸:“没啊。” 蒋亚插嘴说:“哪来那么多蕾丝。” 唐蘅:“那你今天要表白?” 安芸:“不啊。” 蒋亚笑嘻嘻地:“你别看咱安哥五大三粗,那也是心有猛虎,细嗅——” “你他妈的闭嘴!”安芸终于忍无可忍,抄起矿泉水瓶就往蒋亚脑袋上砸,蒋亚娴熟地抱头鼠窜,两人在狭小的休息室里你追我赶拉拉扯扯,活像滚轮里两只打架的仓鼠。 唐蘅懒得搭理他们,独自坐在一边,把松散的马尾重新绑好。他从吉他包里掏出手机,开机,并没有未接来电,也没有短信。下午他和付姐吵了一架——付姐就是他亲妈付丽玲——然后摔门走了,连晚饭都没吃。吵的还是那么些事,翻来覆去,车轱辘话。 蒋亚和安芸打够了,又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。安芸大喇喇地翘个二郎腿,问他:“阿姨过来啦?” 唐蘅“嗯”了一声。 蒋亚:“又吵架了?” 唐蘅没作声,默认。 “哎,消消气嘛,”蒋亚拍拍唐蘅的肩膀,“这么热的天儿,阿姨从上海飞过来也挺辛苦,是吧。” “她不是做学术的,哪分得清国内国外有什么区别,她肯定觉得你在国内好呀,”安芸也说,“你想想,从她的角度来看——你留在国内读研,唐老师能照应你,她呢又会赚钱,你这日子不是爽死了?” 类似的话唐蘅已经从付姐嘴里听过不下五十遍,怎么又来了! 唐蘅烦躁地转移话题:“几点了?你同学还没到?” “快了吧,我打个电话问——”安芸话没说完,手机就响起来,“喂,小沁……嗯嗯……好的哦,我们马上来……” 蒋亚蹙着眉头皱着鼻子,冲唐蘅做口型:“她——好——娘——啊——” 安芸挂了电话,喜上眉梢:“他们到门口了!走吧!” 蒋亚:“他们?还有别人啊?” “还有个男生,也是唐老师的学生,对门师大保过来的,”安芸一边把贝斯装进包里,一边说,“我忘记他叫啥了,唐蘅知道吗?师大数学系第一,跨专业过来的呢。” 唐蘅正烦着,冷淡地说:“不知道,没听过。” “行吧,”安芸耸肩,紧接着又叮嘱一遍:“待会你俩别乱说话!” 蒋亚搂住唐蘅的肩膀:“我们哥俩你还不相信?” 三人各自收拾好东西,走向酒吧后门。乐队刚成立的时候他们都是从正门进出,路过客人们的卡座时,经常能收获很多写了手机号码的小纸条。蒋亚和安芸把纸条瓜分一空,彼此都美滋滋——虽然那些纸条有一大半是递给唐蘅的。 直到有一次,某个不认识女孩儿把他们堵在半路,泪眼汪汪地抱住唐蘅的胳膊不撒手,嚎啕着“你为什么不理我”“你不是答应和我在一起了吗”“可你要了我的电话”……唐蘅才忍无可忍地宣布,以后演出结束,走后门离场。蒋亚啧啧感慨:“卿本佳人,奈何眼瞎!我才是本乐队唯一一个异性恋啊!” 安芸补充道:“可惜是个傻·逼。” “长爱”位于八一路上,后门连接着汉阳大学的学生公寓,也有很多破旧的居民楼,晚上九点过,路上行人还不少。三人出了后门,站在路灯下。 “还没到啊?”蒋亚身材圆润,最怕热,“找得着吗?这地方曲里拐弯的。” 安芸捧着手机:“快了快了,待会请你吃巧乐滋。” “滚,哄小孩呢?” “你吃不吃?” “我要可爱多。” 安芸:“呕。” 唐蘅百无聊赖地抬头,看见无数细小的飞蛾扑向那亮黄色路灯,仔细听,有“嗡——”的低鸣。电线杆上贴满了“东湖村一室一厅出租”和“专业维修热水器”的广告,一层覆着一层,像陈年的纸浆糊在上面。 不远处,某条水沟散发出隐隐的臭味。 这就是武汉的夏天了,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,从初三到大三,深觉厌倦了这个城市。为什么付姐不同意他出国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 “诶,他们来了!”安芸兴奋地喊,“小沁!” 唐蘅望过去,只见黑乎乎的巷口走来两个人影,一高一低。近了,他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脸,长相不算很漂亮,但是眼睛大大圆圆,挺可爱。更显眼的是她那两条垂在胸口的麻花辫,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。 “小沁,你们做完问卷啦?”安芸迎上去,亲热地问,“吃晚饭没有?” 对方细声细气的:“还差五份,明天再做吧,我们俩太累了,还没吃饭呢。” “那正好,我们也没吃,走,今天我请客。” “为什么啊?” “今天我阴历生日!” “啊?怎么之前不告诉我,我没有准备礼物……” “你能来就是礼物了。”安芸笑嘻嘻道。 蒋亚凑到唐蘅耳边,用气音说:“这就是田小沁?长得也就那样吧。” 唐蘅没搭理他。 蒋亚早就习惯了,自顾自絮叨着:“旁边那哥们还不错,操,不会是她男朋友吧,我看安哥没戏了。” 安芸还在和田小沁说话,蒋亚也继续说:“安哥这也太温柔了,能不能拿出铁T的风范,她这样人家只会把她当姐妹……” 这夜晚本就热得难耐,蒋亚呼出的热气屡屡拍在脸上,汗津津的,令唐蘅感到一阵恶心。他拧起眉,扭头低声道:“你能不能闭嘴。” 蒋亚:“干嘛,咱俩孤家寡人,还不兴抱团取……” 唐蘅忽然变了脸色:“那是阿珠?” 蒋亚一愣,扭头向后看。 巷子的另一端,几个人影速度很快地向他们走来,各自手里掂着棍子和酒瓶。这一带聚集了大量高校,上到知名985汉阳大学,下到某某职业技术学院,年轻人多,斗殴打架也多,因此这场景并不罕见。 只是其中一个人影过于显眼,是个胖子,准确来说,大胖子,足有两个蒋亚那么宽。这不就是阿珠乐队的主唱?叫什么来着?唐蘅记不住了。只记得不久前这人曾放狠话说“你们给我等着”——说完就消失了好一阵,这事儿在唐蘅心里早就翻篇了。 “怎么他妈的五个!还找外援啊!”蒋亚双脚微分,咬牙道,“来吧,爹的跆拳道不是白学的。” “白学个屁,”唐蘅吼道,“安芸!跑!!!” 怪人 蒋亚一脸震惊:“唐蘅你怎么回事?”这时安芸也反应过来,用力一拽田小沁:“快跑!”人已经蹿出五米远了,又吼道:“蒋亚!吉他!!!” 蒋亚:“……我操!” 众人分成三拨,安芸、田小沁和那高个男生跑在最前面,唐蘅和蒋亚紧随其后,而阿珠乐队的人也跑起来,嘴里嚷嚷着“都他妈站住”。他们是有备而来,而唐蘅还背着吉他,跑了将近二十米,就被赶上了。 “小沁你们先报警!”安芸停下脚步,嘴里蹦出一句武汉话,“我打死这帮表子养的!”田小沁显然吓傻了,站着没动:“安芸……”这时她身边的男生推她一把,沉声道:“你快跑,别管我们。” 另一边,唐蘅和蒋亚已经被团团围住。小巷狭窄,他们一边是墙,一边是人,已然退无可退。为首的胖子扭扭手腕,笑着说:“你们不是牛逼得很吗?刚才你们说什么,吉他?” 蒋亚满脸堆笑:“这样吧兄弟,我请客,咱去喝一顿!你看咱也不是黑社会,没必要搞这么紧张……” “确实,确实,”胖子还是笑着,阴测测道,“不过喝酒就算了。” “那……” “就你背那吉他,给我砸了,”他看着唐蘅,“砸了,咱们就算两清。” “他这吉他不值钱!”蒋亚冲安芸扬扬下巴,“老安那贝斯才贵呢,砸贝斯吧?” “吉他。” 下一秒,安芸举起贝斯,狠狠砸向其中一个黄毛。与此同时,蒋亚也冲上前去,一脚踹在胖子的大腿上。胖子被他踹翻在地,一骨碌爬起来吼道:“打死他们!!!” 众人开始混战,安芸已经练了两年泰拳,虽然力气不如男人,但身手十分灵活,而蒋亚自幼练习跆拳道,打起来也不吃亏。唯独唐蘅一躲再躲,硬生生挨下几拳,却并不与对方撕打。 他要护着身后的吉他。 安芸和黄毛对打,蒋亚以一敌二,而那胖子和一个光头围住唐蘅,逗猫似的你一拳我一脚,仿佛以折磨他为乐。胖子说: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啊,要么这样,你给我跪下——这事就算了。” 唐蘅说:“我跪你妈了个X。” “那你别怪我们咯!”胖子和光头同时出手,唐蘅堪堪躲开他的拳头,却被光头手里的木棍击中肩膀,当即一个踉跄,半条手臂都麻了。 光头掂着木棍说:“你不砸我们帮你啊。”然后举起棍子,直向唐蘅后背的吉他砸去!唐蘅连退几步,“嗡”地一声,吉他抵在墙上。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今晚,吉他大概保不住了。 就在这时,黑暗中忽然窜出一个人,挡在唐蘅前面。他背对着唐蘅,只看得出个子挺高。唐蘅反应过来,他是和田小沁同来的男生。 胖子举起酒瓶:“没你的事,滚开。” 男生站着不动,也不说话。 “操!”光头的木棍招呼上去,男生竟然一动不动,硬生生接下。那光头也愣了一刹,只一刹那,就被男生抓住木棍。他狠狠一甩,一捅,光头松了手。 “跑啊!”男生低吼。 唐蘅猛地回过神来,拔腿就跑。胖子还想追,又被男生拦住了。 十分钟后,学校保卫处的保安们骑着电驴呼啸而至。 五个人里跑了四个,剩下一个由于体重原因没能逃脱的胖子,被蒋亚狠狠压在地上。安芸的脸肿了,蒋亚的膝盖手肘擦伤了,唐蘅喘着粗气:“那个人呢?” 安芸:“哪个?” “和你同学一起来那个,刚才他……” “你们哪个学院的?”保安打量着三人,“报警吧,把辅导员叫来。” “叫辅导员干嘛!”安芸嚎道,“我们是被打的啊!” 保安看看地上的胖子:“你们,被打?” “他们本来有五个!”蒋亚一脸冤枉,“跑了四个!不信你问他!” “主要是,你们和校外人员发生冲突,我们管不了啊。” “算了算了,”安芸摆摆手,“我们也不是汉大的。” 保安莫名其妙:“不是汉大的找我们干嘛?” “你们离得近啊!”安芸说,“我们仨是理工的。” “那你们把他放了,可不能再打了,”保安叹一口气,“旁边就是我们学校……你们好歹换个地儿啊。” “没问题,”蒋亚松开对胖子的钳制,“滚吧。” 胖子一溜烟跑了。 保安们也走了,剩下唐蘅、蒋亚和安芸,三人看着彼此,一阵沉默。 “其实我感觉他们也没想真打,”安芸说,“反正黄毛那哥们,下手挺轻的。” 蒋亚点头:“我那两个也还行……就是便宜死胖子了,操。” “那个人呢?”唐蘅沉着脸,“你们没看见他?” “哪顾得上啊!”蒋亚嚷道,“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你的安和你的亚?” “他受了——” 身后传来一道男声:“我在这。” 还是那种很平静的调子。 唐蘅转身,看见几米外的拐角走出一个人,姿势有些别扭。唐蘅跑过去,急切地问:“你怎么样?” “没事,”对方顿了顿,“得去趟诊所。” 巷子里太黑,路灯又太远,唐蘅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庞,但能嗅到血的腥味。 唐蘅的声音有些颤抖:“哪里受伤了?” 对方说:“后背。” 唐蘅绕到他身后,举起手机——好在诺基亚禁摔——看向他的背。 蓝色T恤被血浸透了,已经贴在他的背上。几缕鲜红的血迹向下蔓延,直到他牛仔裤的裤脚。 唐蘅蓦地反应过来,对方的姿势之所以别扭,是因为勾着腰。 唐蘅哑声说:“我叫救护车。” “不用,”对方却摁住他的手,“前面有诊所。” “你都这样了去什么诊所!” “不用你管。” 唐蘅暗骂一声,只好说:“我背你过去。” “我自己去,”对方压低声音,“如果之后学校调查这件事,别说我在。” 唐蘅愣了一下,忽然想到刚才保安过来的时候,这人故意躲起来了? 他躲什么? “你们在校外聚众斗殴,”对方又强调,“与我无关。” 唐蘅被噎得说不出话,这时蒋亚安芸凑过来,也吓了一跳:“快去六二七啊!”六二七医院就在珞瑜路上,离此地很近。 他却一言不发,径自向前走了。 蒋亚问:“什么情况?” 唐蘅沉默两秒,把肩上的吉他赛给蒋亚:“先帮我拿着!”然后飞快追了上去。 两人并肩而行,路过方才打架的地方,唐蘅看见地上一片亮闪闪的东西,踢了踢,发现是玻璃渣子。再走几步,看见破碎的酒瓶瓶颈。 “他们用这个……打你的?” 对方不说话,像是默认了。唐蘅咬牙道:“是谁打的?那个胖子,还是光头?” 对方却仍旧不说话,哑巴似的。 唐蘅焦躁地说:“我在问你。” “安静点,”他总算开口了,“很疼。” 唐蘅沉默,跟着他在巷子里拐了又拐,终于看见一家诊所。他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。 唐蘅跟在他身后走进去。活了21年,第一次走进这种诊所。门口的塑料帘子是灰黄色的——也不知是脏成这颜色的,还是原本就如此。这个点儿,诊所里只有一个老太太在输液,大夫坐在电视前,手里捧碗热干面,白大褂敞着怀,露出滚圆的啤酒肚。见二人进来,他懒洋洋道:“等一下哈,吃完这两口。” “他出血很多!”唐蘅急道,“你给他看看。” “哟,现在知道着急了,”大夫瞥他一眼,“打架的时候干嘛去了?” “……” “没关系。”身边的人说。 听见他的声音,唐蘅忽然想起,他还没看过他的脸。于是扭头看过去,目光略略向上扬,视野里出现一张很狼狈的脸——汗水、血迹和灰尘在他颊上混成一片,已经干掉了,留下道道暗色发红的印子。他的皮肤是麦色的,看着看着,那些印子忽然变得异样,像某种古老图腾,散发出山林草木的凛然气息。他是书里走出来的么?这样说好像太夸张了——但是是哪本呢? 唐蘅看得发愣,对方忽然侧过脸来,两人视线对上。他有一对漆黑的瞳仁,黑得干净。 想起来了,列维·斯特劳斯那本,《忧郁的热带》。 他不说话,目光却在问:有事吗? 唐蘅鬼使神差道:“田小沁是你女朋友么。” “不是。” “……哦。” 他答得那么痛快,好像并不在意唐蘅为何这样问。也对,他连自己的伤都不在意。怪人。 这时大夫总算放下碗,走过来看了看他的后背,说:“你这个好麻烦的嘞,还是去医院吧,我这没有麻药。” “不用。” “哎呀,会很痛的。” “就在你这里,”他顿了顿,“医院太贵。” 太贵?贵?唐蘅一时反应不过来,能有多贵?他家有家庭医生,所以他没去医院看过病。 大夫叹了口气:“那你忍着点啊。” 我家很脏 先前流出的血已经干了,牢牢地把T恤粘在他的后背上。大夫又说一遍:“忍着点啊。”而他不作声,只是背对着唐蘅坐在椅子上。 大夫举起手术刀,从T恤下摆剪起,直到把后背那片布料分离出来。“你这头发染得不错啊,”大夫忽然瞥唐蘅一眼,“在哪弄的?我也去试试。” “街道口的店,名字是……”可他分明是个秃顶啊? “是什么?” “绣绮……” 唐蘅话没说完,只见大夫猛地扬起手,一瞬间就掀掉那块布料。 他仍然没作声,但是身子颤了一下。 他的后背露出来了,血淋淋的,从凸起的肩胛骨到紧绷的腰线,很多道细长伤口仍在渗血。大夫叹一口气:“怎么给酒瓶子打成这样,麻烦咯。” 唐蘅忙问:“怎么麻烦了?” “先消毒,再给他把渣子弄出来,然后包扎——这还没完呢,你看吧,他今晚准得发烧,”说着就用钳子夹起一团棉球,蘸了酒精,“疼就说出来啊,我下手比较重。” 唐蘅喊道:“那你轻点啊!” 大夫翻个白眼:“你当是绣花啊!轻了怎么消毒!” 浸透酒精的棉球被摁到伤口上。那一瞬间,唐蘅看见他脑袋后仰,身体前倾,像是想躲避后背的疼痛。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的事。他没再动了,尽管握拳握得手臂上青筋凸起,但他到底没再动了。 很快,那团棉球变成淡淡的红色,大夫丢掉了,又换一团。当伤口被清理干净时,他脚边的垃圾桶里已经堆满红色棉球。 而那些伤口也清晰地出现在唐蘅面前——他的后背原本是很好看的,麦色肌肤,肩膀宽而平整,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下在腰部收紧。然而此刻,那些通红的伤口高高肿起来,仿佛是某种酷刑的痕迹。 “你也别干看着啊,”大夫说唐蘅,“你和他聊聊天,分散一下注意力嘛。” “好……”唐蘅迟疑片刻,走到他面前,蹲下,“很疼吗?” “你这不是废话,”大夫从后面探出脑袋,“肯定疼死啦!” 唐蘅:“……” 可他为什么不说呢。 又过几秒,这人总算开口了,语调很平静:“没关系。” 不是“还好”,不是“不疼”,是“没关系”。也就是说——确实很疼吧。 心仿佛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,这感觉令唐蘅陌生。想了想,唐蘅伸出手:“你攥着我吧。”也许能帮他分担些痛感。 然而他没动,只是垂眼看着。目光这东西分明没有温度也没有触感,但唐蘅觉得自己的手有点热。 片刻后唐蘅忽然意识到,自己是以怎样一个姿势面对他。 蹲着,仰着脸,伸出手。简直像在乞求——凡人在神像前的虔诚乞求。唐蘅霍然起身,退了一步,尴尬道:“渴不渴?我去买瓶水。” “不用。” “那你饿了吗?”唐蘅摸出手机,“我叫个外卖吧,包扎完就能吃了。” “我不饿。” “那你要什么?”唐蘅突然烦躁起来,“你要什么,我给你弄来。” 他的语气已经十分不快了,然而对方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:“我没事,你回去吧。” “你这样叫没事?” “嗯。” “你——” “哎呀!”大夫打断二人,“都听我的!” 两人对视一眼,不说话了。 “你,伤员,今晚肯定要发烧,得有人看着,”转而看向唐蘅,“你,多给他弄点有营养的东西!别天天吃什么汉堡薯条的!藕汤排骨有没有?” “有。” “对嘛,多吃蛋白质!再搞点补血的!” 二十分钟后,大夫系好最后一条绷带,说:“伤口不要沾水,回家就开空调——天气太热,更容易发炎的。” 他稳稳地站起来:“谢谢您。多少钱?” “收你七十吧,好在没缝针呢,对了,明天来换药。” 唐蘅凑到大夫面前:“我来付。”手插.进裤兜,愣住,猛地想起钱包放在吉他包里,吉他包塞给蒋亚了。 大夫:“没零钱啊?一百的也行!找得开!” 唐蘅:“……” “我来吧。”他递去一大卷纸币,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,大夫数了片刻才说:“正好哈!明天换药十五块!” 两人走出诊所时,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只剩前半部分的蓝色T恤,后背满是白花花的绷带,显得狼狈又滑稽。这时唐蘅才注意到,他的T恤的胸口处印着“青文考研”四个小字。 唐蘅说:“明天我把钱给你。” 他“嗯”了一声,倒没拒绝,只是说:“不着急。” 唐蘅:“那……” “再见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挺晚了,”他说,“你回去吧。” 唐蘅终于忍无可忍,低骂一声,语速很快地说:“你以为我想跟着你?我他妈不是怕你半夜发烧烧傻了?数学系第一就这么烧傻了你不觉得怪可惜的?!” 话音刚落,大夫掀开门帘把垃圾放在门口,顺便应和道:“那确实可惜。” 唐蘅怒气冲冲地盯着他,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——按照正常人的思维,既然他是因为他才受伤,那么他照顾一下他,不是理所应当的? “人家也许等着女朋友关心呢,”大夫又探出脑袋,一副过来人的语气,“那你就别当电灯泡啦!” 唐蘅:“……”是这样吗? 两人站在小巷里僵持着,夏夜的热气无孔不入,只半分钟,唐蘅的额头就湿了,他不知道他的伤口会不会出汗,那该多疼。 半晌,他率先转过身去,声音变得有些无奈:“我家很脏。” 唐蘅镇定地说:“走吧。” 他跟着他,复又穿梭在巷子里。这一带挤满了破旧低矮的平房,渐往小巷深处走,连路灯都没有了,唐蘅用手机屏幕的光照路,避开许多污水沟和堆放在路边的废品。 他原本有些疑惑,什么叫“我家很脏”——乱倒是可以想象,脏是怎么个脏法?这会儿多少反应过来,可能是房子本身很脏,这种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拆迁的平房,确实是又脏又破的。 带路的人终于停下,他面前是一幢二层小楼,唐蘅皱了皱鼻子。 楼道门口便是垃圾堆,连垃圾箱都没有,就这样露天堆着,苍蝇飞舞的声音清晰可闻。墙沿破了个洞,几块碎掉的红砖散落在附近。他绕到侧面,踩着梯子爬上二楼,噔噔噔的。那铁梯也不甚结实的样子,每踏一步,唐蘅都怀疑梯子要垮下去了。 好在梯子没垮。他掏出钥匙,开门,那木门旧得斑驳,竟然没有发出“吱啦——”的声音。 “不用换鞋,”他说,“随便坐吧。” 房间小得站在门口就能看见他的床,一张窄窄的铁丝床。进屋,看见床的旁边叠放了两个整理箱,整理箱上又垫一张塑料板,板子上有本翻开的书。床的另一侧,地上,是电磁炉和一只椅子。 唐蘅站着没坐,试探道:“这是你租的房子?” “嗯,”他拧动墙上的开关,“还没开学,宿舍不能住。” 头顶传来金属的“呜”的声音,唐蘅抬头,蓦地发现竟然是吊扇。那吊扇迟缓地转起来,扇出的风是热的。 “别怕,”他说,“不会掉下来。” “我……”唐蘅不知该说什么,“我叫外卖。” “你不是没带钱吗?” “你垫一下,明天我给你。” 唐蘅说完,他又不作声了。 “……怎么了?”难到还怕他欠钱不还? “我这里,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没那么多现金。” 唐蘅难以置信地说:“两百块就够。” “本来有一百,刚才花了七十。” “……” 唐蘅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让自己跟来。 跟来了有什么用?点外卖,没钱;照顾他,好像也没必要;甚至连“回家就开空调”也做不到——这破屋子里根本他妈的没有空调! “帮我个忙,”他忽然说,“拽一下我的衣服……我举不起手。” “哦,好。” 唐蘅有些茫然地走到他面前,攥住他T恤的下摆,慢慢将那T恤拽下来了。他的锁骨汗津津的,不算特别明显的腹肌一半露出来,一半被牛仔裤遮住。 唐蘅移开目光,装作观察铁丝床的构造,等他穿衣服。然而他好像没这打算,问唐蘅:“我做点吃的,你吃吗?” 唐蘅下意识想拒绝,话到嘴边又咽回去:“谢谢你啊,我来帮忙吧。” “那你拿那个锅去厕所接水,然后放炉子上烧——会吧?”支使起人倒很痛快。 “会。”其实唐蘅第一次做这种事。他平时很少在家吃,而且家里有保姆做饭,用不着他自己动手。 卫生间弥漫着一股霉味,唐蘅接了水,放到电磁炉上。他又说:“打开上面那个整理箱,里面有吃的。” “噢。”唐蘅先把塑料板端下来,然后掀开整理箱的盖子——里面确实有吃的。 一包老坛酸菜牛肉面,一包香辣牛肉面。一颗鸡蛋。 唐蘅沉默两秒:“就这些?” “我这没冰箱,只能存方便面。” “那这鸡蛋……没坏吧?” “应该没有。” “……” 唐蘅坐在电磁炉旁边的椅子上,左手捏着两包方便面,右手捧着一颗鸡蛋——小心翼翼的,生怕失手捏碎了。而他坐在床边,打着赤膊,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。 水还没开,眼下实在无事可做。各自安静了一会儿,唐蘅没话找话地问:“这房子一个月多少钱?” “两百。” “那还……挺便宜。” 他“嗯”一声,没接话。 又是这样。唐蘅很难描述这种感觉,但他知道,这人是抵触他的。虽然他还是跟他来了他家,他们一起坐在这闷热的房间里等水烧开,待会儿还要一起吃泡面——但他是抵触他的,他能感觉到。 为什么?因为他害他受伤了?倒也的确是这样。 唐蘅低声说:“今天谢谢你了。” “不客气。” “我说真的,如果你不在……我那吉他肯定被砸了。” “嗯,下次小心。” “你不问为什么吗?” “什么为什么?” “为什么我要护着吉他。” “很贵吧。” “不贵。” “哦。” “这是我爸留给我的,”不知为何,唐蘅觉得自己一定要告诉他,“我爸去世十一年了。” 对方默然,片刻后,难得主动地问了个问题:“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们?” “我们抢了他们的场子,就是今天那个酒吧,‘长爱’。” “抢场子?” “之前他们乐队在那儿驻唱,现在换成我们了。” “所以就要打架?” “其实已经打过一次了,”唐蘅有点莫名的心虚,“我把那个胖子打骨折了。” “嗯——水开了。” 唐蘅扭头,看见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起来,热气又被吊扇吹着,在屋子里散开。他撕开两包方便面,把面饼放进去,扭头问:“酱料包也一起放吗?”那不是窜味了? “放吧。”对方说。 唐蘅又把鸡蛋壳抠开,蛋清蛋黄流进锅里。好在他见过家里的保姆打蛋,知道应该从中间抠开蛋壳。 面饼将散未散,唐蘅抄起筷子挑了挑。 “你干什么?” “把面挑开,”唐蘅说,“这样受热均匀。” 他走过来,瞥了一眼锅,又坐回去:“鸡蛋散了。” 唐蘅:“……啊。” “你再挑挑吧,”他说,“直接煮成鸡蛋汤。” 几分钟后,两人各自手捧一碗老坛酸菜香辣牛肉味鸡蛋汤泡面,呼啦呼啦地吃着。这房间既不通风,又没空调,加上面汤热气腾腾,唐蘅出了满头大汗,身上白T也湿透了。但是折腾了这么一晚上,他竟然也顾不上这些,只觉得碗里的方便面前所未有地美味——简直邪门。 吃完面,喝完汤,唐蘅呆呆地看着那缺口的碗。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坐在这样一个房间里,和一个名字都不知道的人,一起吃泡面。 对了——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唐蘅说,“我叫唐蘅,唐朝的唐,草字头下面一个平衡的衡。” “李月驰。” “哪个yue chi?” “月亮的月,飞驰的驰。” 李月驰。原来他叫李月驰。唐蘅暗想,是个好听的名字,很配眼前这个人。 李月驰起身,站在窗前。这房间的窗户也很窄小,木框的,玻璃上结着陈年的垢。 “那是‘长爱’吧?”他忽然问。 “嗯?”唐蘅走过去,将脑袋探出窗子。这一带俱是平房,视野倒很好,一眼望去,模糊的黑暗中亮着星星点点灯光,像一片宁静的海上,有一些闪烁渔火。 在右前方的某处,隐约可见一点粉红色,那确实是“长爱”的招牌的一角。蒋亚经常吐槽老板的审美,说那粉红色招牌格外有少儿不宜的风味。 “是‘长爱’,”唐蘅说,“你这里竟然能看见。” “还能听见。有一天晚上,他们在外面唱歌。” 唐蘅扭头看他:“什么时候?” “半个月之前吧。” “那天我也在。” “是吗?”李月驰笑了。一缕温热的夜风把他的碎发拂向额后,他的脸距离唐蘅很近。这是他们认识以来,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可以称之为“温柔”的表情。 “那天我去做家教,回来的时候很累、很累,我就站在这里,忽然听见有人唱歌——” 他轻轻哼了两句,“夏夜里的晚风,吹拂着你在我怀中。”然后又笑了一下,不好意思似的。 唐蘅的脸一下子烧起来,整个人愣在原地。 “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?”李月驰问。 “……《夏夜晚风》。” “那天,是你唱的吗?” 唐蘅偏过脸去,飞快地说:“不是!” 总是在夜里下雨 唐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,只觉得这未必太巧了。那天下午学校的保研夏令营结束,他又被安教授拉着聊了二十多分钟。等他和蒋亚安芸匆匆吃过饭赶到“长爱”时,其他乐队已经唱起来了。 他们去得晚,只能等排在前面的乐队都唱完了再唱。就那么站着,被蚊子咬了满腿的包,所以他对那天晚上的印象格外深刻,他们唱了一首《夏夜晚风》。 李月驰“哦”了一声,不大在意的样子,“那首歌挺好听。” 是唱得好听还是歌的调子好听?唐蘅无法细问,只好说:“那首歌是伍佰的。” 李月驰点点头,转身拾起整理箱上的两只空碗,进了卫生间。唐蘅跟过去,见他蹲在水龙头前洗碗。那水龙头只到他的腰,下面的水槽也小得可怜。也许是因为背上的伤口,他虽然蹲着,但脊背笔挺,以至于洗碗的姿势都无端带了些郑重。 唐蘅站在卫生间门口看他,走神了片刻,还是没法想象他究竟有多缺钱。 “你回去吧,”李月驰洗完碗又洗锅,背对着唐蘅,“你看见了,我这里没有你睡的地方。” 确实没有,而且唐蘅也完全不想睡这儿。 “那你晚上发烧怎么办?” “我有退烧药。” “如果烧得严重呢?” “不会的,”他顿了顿,“你如果不放心,可以把号码给我,烧起来了我打你电话。” “那你也把你号码的给我。” “好啊。” 唐蘅想了想,又说:“明天我给你点外卖,你家这里的地址怎么写?” “用不着。” “大夫说了你要——” “我白天不在家,得上班。” “你这样上什么班!” “辅导班讲课,不去不行。” “……那你什么时候下班?” “不一定。” “不一定?” “下班了还得发广告。” “你说个你在家的时间,”唐蘅咬牙道,“我来还钱。” 这次,这次总不会再拒绝了吧?他这么缺钱,总不会大手一挥说不用你还钱吧? “你不用特地来,”他仍然背对着唐蘅,声音平静又冷淡,“把钱给安芸,上课的时候她转交我就行了。” ……操! 刚才肯定是热得快中暑了才会生出“这人还不错”的想法! 他是不是有毛病?既然这么不想搭理他为什么还要在他被围堵的时候凑过来?再说他有什么值得他唯恐避之不及的?这人确实是有毛病吧? 唐蘅从嗓子眼里挤出个“行”,然后一把拧开门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刚下楼梯,垃圾堆的酸臭味就扑面而来,熏得唐蘅想吐。他快步穿梭在巷子里,快得连那湿热的空气都被带起些风,身上的T恤湿了又干,唐蘅觉得自己身上尽是奇怪的味道,有泡面的辣味儿,有垃圾堆的臭味儿,甚至还有诊所里的消毒水味儿,这些味道混在一起,令他芒刺在背。 一直走到“长爱”门口,唐蘅才放慢脚步,长长呼出一口气。 远方的夜空中,传来隐约雷鸣。 手机响起来,是安芸。唐蘅忽然想到他没有给李月驰留号码,当然,他也没有李月驰的号码。 “喂?” “你在哪?” “‘长爱’门口。” “我和老蒋在一起,你等着,我们来接你。” 安芸说完就挂了,听得出不太愉快。唐蘅便站在“长爱”门前等,时不时瞟一眼那粉色的亮闪闪的招牌。他想,李月驰不会真的发烧烧出个好歹吧?但他既然有退烧药,应该也不会烧得太高……从李月驰家能看见“长爱”的招牌,那么歌声呢?能听得多清楚? 唐蘅有些心烦意乱,但又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一个怪人费心——他已经做得仁至义尽,对方不接受,他也没办法。 很快,一辆出租车停在巷口,蒋亚的声音随之传来:“儿——子——” 唐蘅在心里回一句“傻·逼”,走过去,上了车。 “人齐啦,师傅,去卓刀泉夜市,”蒋亚说完,看看唐蘅,“你今晚也不回去了?” 唐蘅朝副驾看一眼,安芸不声不响,这是正在气头上。 “不回了吧。”唐蘅说。 “OK,”蒋亚欢呼,“去我那儿斗地主!我新买的扑克!” 蒋亚是内蒙人,家里生意做得很大。他到武汉读大学,他爸直接给他买了套房子,位置就在卓刀泉地铁站附近。平时闲着无聊的时候,他们三个就聚在蒋亚家里看电影,偶尔斗地主。 出租车到达夜市,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,本就不宽敞的路上坐满了人,到处是炒洋芋和小龙虾的味道。三人在常吃的烧烤摊坐下,灯一照,唐蘅才发现安芸的左边颧骨上涂了紫药水,有点肿。 “你们去医院了?”唐蘅问。 “嗨,就这点小伤,去医院不够麻烦的,”蒋亚冲唐蘅使个眼色,“我们,呃,去安哥家了。” 安芸挎着脸说:“你的吉他先放我家了。” 唐蘅:“嗯,又吵架了?” 蒋亚叹气:“阿姨看我俩受了伤,这不是担心么。” “她那是担心?”安芸一拍桌子,“蒋亚你摸着良心说她那是担心?她就是看不起咱俩呢!” “她更年期嘛,更年期都是这样的,”蒋亚安慰道,“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啦。” “‘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’,‘哪有一点学生的样子’,‘说出去谁相信你是大学教授的女儿’——我他妈真是服了!”安芸骂道,“我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啊?我是杀人了还是贩·毒了?大学教授的女儿?她以为我想当啊?” “算了算了安哥,算了,阿姨就是说话难听嘛,你看她还给咱俩涂紫药水……” “还拿那个谁,李什么来着,拿那个人给我做榜样呢,蒋亚你听见了吧?”安芸气得武汉腔都出来了,“说他还没开学就去给老师干活了!勤快!会来事!我他妈就一天天的瞎混!她怎么想的啊拿我和他比,我就不懂了,我又没穷成他那样!” “是是是,确实没必要,大家情况不一样嘛,具体问题具体分析……” “谁?”唐蘅忽然开口,“李月驰?” 安芸没好气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“他‘勤快’‘会来事’?”唐蘅心想,勤快倒是勤快,但是会来事——可真看不出来。明明长了张“离我远点”的脸。 “你没听唐老师讲啊?”安芸说,“人家积极着呢,这研究生还没开学,他就在跟着唐老师做项目了。” “什么项目?” “一个什么武汉贫困人口分布的调查,他和田小沁在做,我没去掺和。” 蒋亚插嘴道:“你怎么不去啊?今年唐老师不就收了你们三个学生么。” “我不想去!”安芸又拍桌子,“还没开学呢我去什么去!再说我不也是想多分点时间给乐队?” 唐蘅又问:“他很缺钱?” “缺啊,家是农村的,听说他当年那高考分数,汉大的专业随便挑。” “那为什么——” “师大有免费师范生,”安芸从兜里摸出一只烟,点燃了,“免学费,每个月还给六百块钱补助。” 蒋亚啧舌:“就为了这点钱?汉大和师大的分数线可差着二三十分呢。” “可能确实缺钱吧,”安芸耸耸肩,“我听说他是大三的时候违约的,违约要补学费和生活费呀,这么一想他得打多少工。不过违约之后他就能读研了,好像原本能保到汉大数学系,结果他运气不好,那边的名额都被内定完了。” “所以就流落到你们社会学了?” “嗯,唐老师对他可满意了,还跟我和小沁夸过他呢——人家数学系出身,会处理数据!哪像我们连SPSS都弄不清楚。” “这哥们可以啊,”蒋亚若有所思,“人也不错,今晚得亏有他。” “嗯,对了,”安芸看向唐蘅,“他伤得严重吗?” 唐蘅第一反应是“严重”,话到嘴边,想起李月驰那张淡漠的脸,又改成:“还行吧。”也不知道改给谁听。 安芸骂道:“阿珠那帮傻·逼,别让我再碰着。” “可不,多好的事儿都被那几个傻·逼搅黄了,”蒋亚嘿嘿一笑,“不过正好,你可以借机安抚一下妹妹啊,吓着了吧。” 安芸抬脚踹过去,蒋亚连忙改口:“是学姐,学姐!” “我已经和她发短信说了,”安芸的表情总算柔和几分,“后天晚上我请客。” “把李月驰叫上。” “啊?”安芸和蒋亚同时看过来。 “……谢谢他今天帮忙。” “得了吧!他不会来的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你没听他说么,叫咱们别把他帮忙的事儿说出去,”安芸掸掸烟灰,语气有点酸,“校外斗殴,学校知道了给处分的!人家还要拿奖学金呢,可不想掺和咱们这些事儿!” 哦。 原来如此。 唐蘅沉默片刻:“研究生的奖学金有多少钱?” 安芸:“八千?好像是八千吧。” 八千块,也就是付姐给他买一双鞋的价格。这个价格的鞋在他家鞋柜里最少有十双。 又想起李月驰的泡面,铁丝床,没有空调的房间。八千块钱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吧? 紫光一闪,紧接着,雷声在不远处响起。要下雨了。武汉这个城市总是在夜里下雨,绵绵细雨没完没了,唐蘅不喜欢下雨。但是莫名其妙地,他突然觉得下雨也不错。那些没有空调的房间,或许能因为下雨,而凉爽几分。 “唐蘅!儿子!”蒋亚喊道,“是你手机在响么?” 唐蘅猛地回过神来,掏出手机,看见屏幕上“付姐”两个字。 他皱了皱眉,按下接听键:“妈,怎么了?” 周日还有一更哈! 不承认 “你在哪?”付丽玲怒气冲冲地,“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?” “……你没回上海?” “就等着我回去了没人管你,是吧!”付丽玲拔高声音,“安芸她妈妈都和我说了!你们三个又打架了?!你受伤没有?!” 唐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:“没有,我没事。” “你现在给我回来。” “我今晚住蒋亚那儿。” “我叫你回来,让我看看你被打成什么样了!” “我真的,”唐蘅皱起眉,“真的没事。” “唐蘅!” “……” “我现在管不了你了,是吧?那你觉得你能管好你自己么?”付丽玲的语速越来越快,唐蘅听了几句,就直接把手机甩到桌子上。他面如寒霜地盯着手机,付丽玲的声音从里面飞快地传出来。 “你要出国,你觉得国外的学术环境好,行啊,那你倒是拿出点钻研学术的样子啊!你看看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?在你大伯眼皮子底下还能惹出这么多麻烦,你自己去国外还不得疯了?!唐蘅?!” 唐蘅垂着眼,低声说:“我在听。” “你已经二十多岁了,唐蘅,”她叹一口气,换上副语重心长的调子,“你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孩子,打架就打架了。你已经成年了,懂吗?你说万一你被别人打出个好歹,或者你把别人打出个好歹,你怎么办?还有我,我怎么办?我辛苦赚钱就是为了你,只有你活得健康开心,我做这些才有意义呀,唐蘅,你……” “妈,”唐蘅深吸一口气,“我知道。” “知道还这么气我?叫你来上海你又不来,我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回来了,就是回来受你的气。” “……妈,你的愿望就是我健康开心?” “当然了,妈妈也不要求你有什么大出息,你这辈子只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,比什么都强。” “你承认那件事,我才开心。” “什么?” 唐蘅沉默。旁边的安芸和蒋亚却是满脸惊恐,一个摇头一个摆手,同时做着“别!”“别啊!”的嘴型。 唐蘅说:“我是同性恋。” 电话那头一下没了声音。 蒋亚和安芸也被定住似的,不动了。 唐蘅继续说:“我不喜欢女孩儿,以后也不会和女孩儿结婚,妈,你明白吗?” 电话那头仍然没声音。唐蘅抱着手臂,平静地等。 半晌,付丽玲勉强地笑了:“你还小,现在说什么结婚不结婚呀。宝宝,你们玩乐队的孩子是不是流行这个?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们这样,我们那会儿啊流行自由恋爱,最烦家里给介绍对象。但是你看,我和你爸还是家里介绍的……宝宝,再过几年你懂事了,想法会变的。” “这和年龄没关系,我说过,妈,我上初中的时候就知道我不喜欢女孩儿了,之前是,现在是,以后也——” “胡说!”付丽玲打断唐蘅,“根本就没有同性恋!你们这些孩子,从外国电影里学了几个新鲜词,就在这儿胡说!” 其实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结果,他根本不该抱有希望——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。唐蘅冷笑两声:“那就当没有吧。我今晚不回家,妈,拜拜。” “唐蘅你给我回来!” 唐蘅直接挂了电话,手机关机。 蒋亚和安芸目瞪口呆。 唐蘅也不说话,脸色很难看。 周围人声鼎沸,唯独他们这桌静得像灵堂现场。好一会儿,蒋亚才抬手抹了把汗,拍拍胸脯:“妈呀,还好我是直的。” 安芸瞪他一眼:“会不会说话?” 蒋亚连忙改口:“还好我没这样的妈。” 安芸:“算了,你还是闭嘴吧……” “哎,不是,这也太那个了吧,”蒋亚凑近唐蘅,满脸迷惑,“阿姨这算什么意思啊,逃避心理?这是逃得了的么!我以为她得天崩地裂和你断绝母子关系……” 唐蘅说:“她觉得,只要她不承认,就是不存在。” “啊?这……” “阿姨这招够狠啊,”安芸吸一口烟,幽幽道,“比直接反对还狠,装不知道,不承认,不回应,你根本没法和她谈。” 蒋亚仍然很迷惑:“啥意思?” “笨死算了!”安芸说,“你想想,你反对一个东西,前提是你承认这个东西的存在,否则你反对的是什么呢?” “哦,是哦……我操!所以阿姨根本不承认同性恋的存在,就更别提接受不接受了! ”蒋亚忽然捧起唐蘅的手,动情道,“儿,你好惨。” “滚,”唐蘅甩开他的手,“吃你的烤韭菜。” 蒋亚抓起几串烤韭菜,分给安芸一半:“来吧安哥,一起壮阳,”嚼了几口,又说,“那她这不是自欺欺人么,同性恋怎么就不存在了,明天唐蘅带个男朋友回家……” 安芸翻个白眼:“带谁?带你?” “干嘛啦!”蒋亚翘起小指,尖声道,“人家喜欢女孩子哦!但如果是蘅哥哥的话……” “那还不如带我呢,”安芸撸一把头发,“洪山铁T。” 这两个活宝。 唐蘅无奈地笑骂:“滚吧你们。” 三人吃完烧烤,冒着淅沥的小雨来到蒋亚家。一进门,安芸直冲二楼客房冲澡,蒋亚和唐蘅赤着脚坐在地上。蒋亚从冰箱里拎出两瓶啤酒,两人一边喝酒,一边懒洋洋地聊天。 “你是什么时候出柜的?”蒋亚问。 “高三。” “操,这么早。” “你是什么时候带女孩儿开房的?” 蒋亚打个嗝,不作声了。 消停了几分钟,他又问:“你当时咋给你妈说的啊?” “她怀疑我和一个女孩儿早恋,我说我没有,顺便就出柜了。” 蒋亚感慨:“你挺野啊!” “……” 唐蘅回想起当时的情景。他在心里预设了许多种可能,付丽玲会哭吗?会抄起扫帚打他吗?会崩溃地大喊大叫吗?甚至,会指责他对不起去世的父亲吗?结果竟然都没有,付丽玲只是摇了摇头,漫不经心地说,宝宝,你还小,以后不要乱讲这种话。 也许她对他的期许真的只是安安稳稳过一生,同性恋和出国,都不在“安稳”的范围内。 没一会儿安芸冲完澡,换了宽松的T恤和短裤,啪嗒啪嗒踩着拖鞋出来了。 然后唐蘅去冲澡,他们经常在蒋亚家留宿,所以衣柜里一直备着几套他们的衣服。待唐蘅穿着和安芸差不多的T恤短裤走出浴室,蒋亚也冲了澡,换上一套新衣服。 关键是……太新了。 那是一身孔雀蓝修身西装,胸口一枚梵克雅宝玛瑙白胸针,脚下踩一双看不出牌子的皮鞋,纯白色,骚得一言难尽。 “你干嘛?”安芸愣愣地,“今晚还约了人啊?那我俩……回避一下?” “想哪去了!”蒋亚抖抖肩膀,凑到唐蘅面前,“我这身,怎么样?” 唐蘅:“……” “我刚才洗澡的时候心理斗争了一下,我觉得吧,就咱这关系,我应该帮你一把!” 安芸:“你俩啥关系?” “亲如父子啊!”蒋亚一闪身,轻松躲开唐蘅踹过来的脚,“不就装一下男朋友嘛,我来!” 有那么一瞬间,唐蘅很想杀人灭口。 安芸绷着笑,佯作认真地说:“我觉得没必要哈。” “怎么没必要?唐蘅把我带到阿姨面前,然后我俩……嗯……” “你俩什么?” 蒋亚抿了抿嘴,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似的:“他可以亲一下我的脸……就脸啊,嘴不行!” 安芸盯着他,两秒后说:“我要吐了。” 唐蘅则默默抓起桌上的鼓槌:“蒋亚,你过来。” 蒋亚后退几步:“你不要恩将仇报啊唐蘅。” …… 三人插科打诨地玩了会儿斗地主,又听完两张CD,此时蒋亚已经打起鼾了。他家是复式楼,客厅大得出奇,“回”字型摆了三张长沙发。蒋亚睡在中间的沙发上,唐蘅和安芸一左一右。 隔着乱七八糟的茶几,安芸小声问:“那你还出国么?” “不知道,”想起这事唐蘅就心烦,“能去就去吧。” “去美国啊?” “嗯。” 安芸不说话了。唐蘅本以为她会追问一句“你走了乐队怎么办”——怎么办呢?也许换一个主唱,也许解散。他们这乐队纯粹是玩票性质,谁都没打算以此为职业。他和安芸,以后大概是会一直做学术的,而蒋亚也随口提过自己要继承家业。 “其实蒋亚说得也有道理,”安芸又说,“你如果找个男朋友,阿姨就不得不承认这事了吧。” “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么?” “诶,多去gay吧坐坐啊。” “没空。” “你这人就是活该,”安芸叹了口气,“追你的你看不上,叫你主动去找你又不肯。” 唐蘅不作声,算是默认了她的话。他虽然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性向,却一直没有谈恋爱,也没什么恋爱的冲动。 不多久,安芸也睡着了,呼吸变得又轻又长。窗外雨声连绵,房间里因为开了空调的缘故,反而格外凉爽。 满室寂静,唐蘅又想起李月驰的脸。片刻后他抹黑起身,借着外面模糊的灯光,找到手机。 开机,有四个付丽玲的未接来电,一个大伯的未接来电。 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。唐蘅忽然想起,他根本没把自己的号码留给李月驰。 紧接着又想起另一件事,大脑诡异地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—— 李月驰这个人,很缺钱。 但他不缺啊。 下章小李出场!(真的好喜欢写他们仨斗嘴 野马 第二天上午, 唐蘅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。他睡意正酣,闭着眼摸起手机:“喂?” “唐蘅,你是不是报了GRE?”付丽玲的声音有些浑浊,大概又喝酒了。 “……你查我银行卡?” “你的?我不赚钱你哪来的银行卡?”付丽玲说着,竟然有些梗咽,“你不要妈妈了是吗?唐蘅,妈妈只有你了,现在你也不要我了?” 又是这套。唐蘅瞬间烦躁起来:“我出国读几年书,又不是移民!” “我不同意,”付丽玲吼道,“要么你就别花我的钱!” “好,如果我不花你的钱,你就——” “宝宝,妈妈求你了,”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,乞求似的,“只要你留在国内,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。” “我是同性恋你也支持?” 那头沉默几秒:“宝宝,那些都是假的……” 唐蘅直接挂了电话。 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,蒋亚和安芸睡得很熟——这两个人是不到中午不起床的。唐蘅独自爬起来洗漱一番,从洗衣机里拿出已经烘干了的衣裤。他穿戴整齐,走到沙发边踢踢蒋亚:“别睡了,借我点钱。” “唔……书房,抽屉,”蒋亚含糊道,“卡。” “要现金。” “我兜里……” 唐蘅捡起他丢在角落的牛仔裤:“不够。” “你他妈怎么这么多事儿啊!”蒋亚欲哭无泪地坐起来,“卧室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!拿着我的钱,滚!” “区区五千万就想羞辱我们的爱情吗……”安芸也醒了,眼睛还没睁开,嘴皮子倒是利索得不行,“唐蘅你去哪?顺便带点饭回来,我想吃鸭掌煲。” 蒋亚雀跃道:“我也想吃!” “接着睡吧,”唐蘅拿了钱,面无表情地说,“梦里什么都有。” 又是一个大晴天,双脚踏在地面上,能隐隐感觉到蒸腾的热气,这哪里像昨晚才下过雨的样子。唐蘅被付丽玲的电话搅得心烦意乱,加上天气热,实在没有胃口。他在地铁站里坐了一会儿,又接了大伯的电话,叫他少和他妈吵架,以及,明天去项目组报道。 唐蘅漫不经心地应了,挂掉电话时恰好一列地铁进站,他随着人流走进去。二号线永远人满为患,好在虎泉到街道口只有两站。唐蘅在创意城买了一瓶香薰,然后打车去东湖村。 他要去找李月驰,但是想到李月驰家楼下的垃圾堆……就顺手买个香薰,希望有点用。 路过诊所,唐蘅走进去问大夫:“他今天来换药了吗?” “来了啊,”大夫又在吃热干面,“一大早就来了,看着还蛮精神的。” “好,谢谢。” “那小子昨晚发烧了没?” “……没有。” “身体不错嘛。” 唐蘅心想,应该没发烧吧?如果发了烧,今早怎么神采奕奕地去换药呢?怎么去辅导班上课呢?怎么去发传单呢?那家伙就是想发烧也不敢吧。 唐蘅在巷子里百无聊赖地溜达着,正午的阳光堪称毒辣,他有些渴,便在一家早餐店买了米酒。像北京有酸梅汤,广州有奶茶,武汉的早餐店有的是米酒,冰镇过的米酒酸中带着清甜,凉丝丝的,配热干面最好不过。 只是唐蘅仍旧没胃口。他明知道这会儿李月驰是不会在家的——也许他来找他,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。哪怕只是漫无目的地等待,也能令他暂时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。 一路晃到李月驰家楼下,垃圾堆还在那里,雨水泡过,太阳一晒,臭味更加浓烈了。唐蘅皱着眉爬楼梯,昨夜没看清楚的,此时也都看得分明。那铁梯子的绿漆已经斑驳了,几根栏杆生了锈,泛出片片棕黄的铁渣。一直爬到他家门口,看见一把雨伞挂在最顶端的栏杆上,是那种老式的长筒雨伞,伞柄上印了四个小字:青文考研。 和那T恤是一套的?这辅导班倒出了不少周边。 等等—— 雨伞在这。 唐蘅愣了两秒,抬手敲门。 没人应。 可能是早晨出门没带伞吧。 又敲两下。 还是没人应。 算了,那家伙也不像怕淋雨的人。 唐蘅转身欲走,刚迈出一步,听见身后隐约的脚步声。 拖长了的,很慢的脚步声。 门开了,李月驰站在唐蘅面前。他赤着上身,虽然穿了牛仔裤,但明显是匆忙套上的——拉链上面的扣子没有扣,裤腰略略敞开,露出昨晚唐蘅没看到的那一部分腹肌。 唐蘅只觉得太阳穴一跳,忍不住说:“你能不能把裤子穿好?” 李月驰扣上扣子,语速很慢:“有事吗?” “我来还钱。” “嗯,麻烦了。”人却站着没动,并没有邀请唐蘅进屋的意思。 唐蘅从兜里摸出几张百元纸币,递过去。 李月驰低头瞟了一眼,没接:“太多了。” “你拿着吧。”唐蘅说。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多少钱,懒得数。 李月驰不作声,伸手抽出两张。 唐蘅无奈,问他:“你的伤怎么样?” “没事。” “昨晚发烧了么?” “没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 “嗯——” 李月驰看着唐蘅,竟然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。那笑容像正午的日影,透着几分恍惚的意味。唐蘅愣住,下一秒,就见对方直直向自己倒过来! 他的额头很烫,浑身都烫,躺在床上时却小声说:“我有点冷。” 唐蘅疾声问他:“退烧药放在哪?!” “吃完了。” “你他妈的,”唐蘅说,“等着!” “别走。” “我去给你买药!” “我想喝水。” “水在哪?” “……” 唐蘅四处寻找,只在床脚旁发现一支富光塑料水杯,空的。唐蘅又骂一句:“我他妈的服了。” 李月驰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,目光笔直,像某种动物的目光。 唐蘅迟疑刹那,说:“米酒喝不喝?” 他说:“喝。” 唐蘅环住他的肩膀,帮他把上半身撑起来。另一只手把米酒送到他嘴边。 他悄无声息地衔住唐蘅衔过的吸管,随即开始大口吞咽,速度快到胸腔剧烈地起伏着。似乎房间里除了他吞咽的声音,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。唐蘅越发觉得他像某种动物,目光像,喝米酒时也像。 他直接把一大杯米酒喝完了。 唐蘅忍不住问:“你多久没喝水了?” 李月驰又躺下,翻个身背对着唐蘅。他身上缠满乱七八糟的绷带,伤口仍然肿着。唐蘅问他话,他不应,竟是直接睡过去了。也许是烧得难受,他的呼吸很快,两片肩胛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。 原来是马。唐蘅想起来了。不是马场里那些高大壮实、养来供人驾驭的马。是山间的野马,脊背如刀,瘦骨嶙峋,只要不死,就在尘埃中奔跑,哪怕死了,也是一具坚硬的骨架。 当然,他没有诅咒李月驰的意思。 唐蘅从李月驰桌上拿了钥匙,去诊所为他买药。退烧药,退烧贴,消炎药,能买的都买了。又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十来瓶矿泉水。最热的中午,T恤很快被汗水浸透。 回到他家,拍拍他的手臂:“起来吃药。” 此时的李月驰倒是很配合,乖乖吃了药,喝了水。然后直勾勾盯着唐蘅,仿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。 唐蘅试着问他:“你知道我是谁吧?”希望别把脑子烧坏了。 “我知道,”李月驰却对他笑了一下,口齿异常清晰地说,“你是唱《夏夜晚风》的那个人。” 大家投投海星好啵 草包 唐蘅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,定了定神,才问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 李月驰坦诚地说:“听啊。”语气还有些不耐烦,仿佛唐蘅问了个很蠢的问题。 “你记得……我唱歌的声音?” “当然记得。” 李月驰说完就闭上双眼,再度沉沉睡去了。他还发着烧,唐蘅只好憋下一肚子疑问,俯身在他额头上贴一张退热贴。也许是为了隔绝楼下垃圾堆的臭味,窗户紧紧关着,房间里闷热无风。而那吊扇不急不缓地打转,也没什么效果。 太热了,热得脸颊耳朵都在发烫。唐蘅坐着愣了片刻,然后撕开一片退热贴,贴在自己的额头上。 他忍不住回忆起那天晚上的细节——他唱歌的声音很大么?应该不是。音箱的音量由老板提前调好,因为这一带住户很多,老板不敢扰民,所以总是把音量调得很低。 可李月驰家和“长爱”隔着那么远的距离。也就是说,这人不仅清楚地听到了他的歌声,还清楚地记了下来,半个多月后再和他说话的声音对应上。狗耳朵么这是。唐蘅想着,便看向李月驰的耳朵,他的耳廓薄薄的,因为高烧的原因,边缘有些发红。唐蘅想,此人大概真的听觉超群。 紧接着又有点不爽。既然他知道那首歌是他唱的,为什么还明知故问?有理由怀疑这种数学学得好的人,大脑发育不太平衡。唐蘅垮着脸为他换了一张退热贴,心说干脆就这么烧着好了,虽然这人即便发着烧也还是那副“离我远点”的欠揍德性,但是起码,比较诚实。 诚实是一种美德。那么他到底要不要诚实地告诉李月驰,他想花钱雇他做一件事。也不算什么麻烦事,无非是假扮他的男朋友和他拍几张照,然后送给付丽玲看。假扮,当然不用真的接吻。找他的主要原因是面对蒋亚实在下不去嘴……但也不用真的接吻。 T恤黏在后背,发丝黏在颈间。直到被手机铃声吵醒,唐蘅才发现自己趴在李月驰的床边,睡着了。 唐蘅眯着眼走进卫生间,接起电话:“大伯?” “下午有空不?”唐教授笑呵呵地说,“明天我要去荆州开会,你待会就过来吧。” “过来干什么?” “你这小子!不是说好了跟我做项目啊?我让研究生带你,你先来见见他们。” “过两天吧,今天我没空。”毕竟屋里还躺着一个,烧得七荤八素的。 “你就来见一面,打个招呼嘛。” “今天真的没空。” “算了,就你最忙!”唐教授顿了一下,又叮嘱道,“别和你妈吵架了啊,这么大人了,乖点。” 唐蘅说:“知道了。” 唐蘅甩甩发麻的手臂,洗了把凉水脸。他刚走出卫生间,就猛地对上两道目光,李月驰坐在床上,正朝他这边看。 “醒了啊,”唐蘅有些莫名的尴尬,“感觉怎么样?” 李月驰冲他点头:“好多了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 “今天麻烦你了。” “没事……本来也是因为我。” 李月驰笑了一下,很礼貌的那种笑,唐蘅知道这又是逐客令了。果然,他从床上爬起来,抓起床角的T恤套在身上。 唐蘅皱起眉,问他:“你还要去打工?” “不是打工,同学叫我去学校。” “你这样哪都不能去。” “不去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有个草包要跟我们做项目,”李月驰把手机揣进兜,轻描淡写道,“得去见见他。” 唐蘅:“……什么草包?” “导师的亲戚,开组会从没来过。” “可能,他也不想来。” “这样最好。” …… …… …… 你知道你刚被草包救了狗命吗? 更重要的是你他妈说谁是草包——从大一到大三,唐蘅的学分绩排名从没掉出过年级前五名,科研立项也申过,省级课题也做过,顺风顺水到现在,最差也能保研到本校本专业——你说谁是草包? 李月驰飞快收拾好自己,衣服穿得整齐,碎发抿得服帖,哪还有半分高烧方退的样子。他拎起塑料板上的纸袋,递向唐蘅:“是你的吧?” 唐蘅咬牙切齿道:“是草包的。” 李月驰皱了皱眉,目光有些不解,又隐隐带了点不耐烦。 唐蘅瞥他一眼,冷声说:“我走了,你随便吧。”然后把兜里的钱扔在他的桌子上,几张粉色钞票凌乱散开,甚至有一张飘到了地上。唐蘅侧身避开李月驰,快步出门。 一直走,烈日下也顾不上热,直到进了汉阳大学,才稍微冷静几分。 唐蘅拨通安芸的电话:“你在哪?” “还在蒋亚这儿啊,”安芸莫名其妙,“我惹你了?火气这么大。” “你没给田小沁他们说过我的事吧?” “你啥事?” “我和唐老师的关系。” “那还用得着我说啊,早晚的事,”安芸大剌剌地,“不过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吧?毕竟本科不是咱学校的。” “嗯,不知道。”不过马上就知道了。 “你又听见什么啦?”安芸早已习惯了,一副不疼不痒的语气,“是不是又说咱两家利益交换啊?我读你大伯的研究生,你读我爸的研究生……嗨,说也说不出新花样。” 唐蘅一字一句道:“我不读安老师的研究生。” “强烈支持,省得我妈天天夸你损我。” “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在国内读研,”唐蘅烦躁道,“绝对不。” 安芸不说话了,片刻后才问:“定了?你……你怎么突然就定了?”语气小心翼翼的。 唐蘅虽然早就开始准备出国,托福考了,材料写了,但这事儿一直拖着没定。原因当然就是他妈付丽玲坚决不同意,怕儿子在国外吃苦受罪。之前说起出国的事情,唐蘅的态度一直是“再说吧”,眼下却忽然就决定了,不在国内读研。 “没什么,”唐蘅淡淡地说,“在武汉待腻了。” “噢,是有点腻……你不是还能保外校吗?” “国内的学校都差不多。” “那阿姨那边……” “见面再说吧,”唐蘅打断她,“别忘了晚上有演出。” 空气潮得像一颗一颗水滴悬浮在空中,加上汉阳大学向来以植被覆盖率高闻名,走在小径上,鼻息间满是湿润的青苔的味道,这味道有点像草腥味,又多几分干净的霉味。唐蘅实在太熟悉了,印象里每个在武汉度过的夏天,都被这种味道填满。 但是他确实待够了。准确来说武汉并不是他的家。付丽玲是苏州人,他爸是石家庄人——就是那个盛产摇滚乐队的地方。但他既不熟悉苏州,也不熟悉石家庄,他爸去世前在北京的高校工作,他便在北京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一年,后来他爸出差时遇到车祸,走了,那时付丽玲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,便带着他离开了北京这个伤心地。那几年他们频繁地搬家,郑州,深圳,上海,无锡……最后还是大伯说:“孩子要念高中了,来我这儿吧,我管他。”于是高一那年唐蘅来到武汉,一待就是六年。 六年了,他厌倦了那些老师看他时的慈祥怜爱的目光,潜台词那么明显——这个孩子是很可怜的,从小没了父亲,妈妈又不在身边。因为他可怜,因为他是唐教授的侄子,所以他应该受照顾,所以他取得的成绩都是受照顾的成绩——可笑不可笑? 当然他听过太多类似的流言,早已无所谓了。只是不知为什么,当李月驰说出“草包”两个字的时候,仿佛一盆开水泼到脸上。唐蘅想,也许因为那是李月驰,一个农村走出来的、摸爬滚打坚持到今天的人,似乎这种人的不屑总比其他人的更有冲击力一些。 唐蘅来到社会学院,电梯上四楼,他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。 “大伯,还在写?”唐蘅走到书桌前,看见唐教授手持毛笔,桌上一张雪白宣纸,已经写了一半。 “诶你这话怎么说的,”唐教授瞪他一眼,“我昨晚作的赋,你看看怎么样?我打算把这个裱好了送老安……” “人家要么?” “不要也得要!”唐教授有点气急败坏,“我昨天刚听他说的!他家新房子快装修好了!” 唐蘅一阵无语。他大伯虽然做社会学研究,却对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格外感兴趣,且自我感觉十分良好,谁劝都没用。 “你不是说下午有事吗?”唐教授抿一口茶水,“正好帮我看看,这句话用‘览’还是‘望’?我琢磨半天了。” “都差不多,”唐蘅说,“你把你学生叫来吧。” “你说你不来,我刚让田小沁回去了!” “那李月驰呢?” “哟,”唐教授笑了,“你也听说那孩子了?” “是啊,”唐蘅面无表情,“数学系第一么。” “那孩子做事很靠谱,你跟着他,多学学怎么处理数据。” 唐蘅冷着脸,没说话。 唐教授美滋滋地写他的书法,唐蘅则坐在他的椅子上,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看。没过多久,办公室的门被敲响,唐教授一边写字一边说:“进来。” 李月驰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,表情就凝固了。 “月驰,来了呀,”唐教授放下笔,“我介绍一下啊,这是唐蘅,咱们学院的大四本科生。唐蘅,这是我今年新招的硕士,你的师兄。” 唐蘅坐着没动,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句:“你好啊。” 李月驰顿了几秒,垂下眼低声说:“你好。” 比他们都好听 “行啦,唐蘅,你带你师兄去教研室,”唐教授说着,冲李月驰笑了一下,“今天太热了,你们拿点喝的过去。” 李月驰仍旧垂着眼,神情似有些不知所措。唐蘅则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他拉开唐教授办公桌的抽屉,抓了教研室的钥匙,又从办公室的小冰箱里捞出两瓶可乐。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,李月驰默默跟上。 进了教研室,唐蘅把可乐放在桌上,自己坐进唯一的皮质沙发,长腿一伸,说:“你去开空调。” 李月驰走到前门的空调前,按了两次开关,空调没有反应。他绕到空调后面,蹲下,把插头拔出来又插回去,但那空调还是没有反应。最后他垂下手臂站在空调前面,有点笨拙地打量控制面板——像是没办法了。唐蘅心想,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吧?就这么不想和他说话? “你看不出来么?那个是坏的。去开后面的,二十四度。” 李月驰一言不发,起身去开了空调。然后他在会议桌的一侧坐下,教研室里只有他们两人,中间隔了四把椅子,显得疏远又空旷。唐蘅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——这沙发他都坐了四年了,高中的时候,他和安芸经常在这间教研室做作业。 两人坐着,都不说话。半晌,李月驰总算抬起眼,脸上没有表情:“师弟,”他的声音也很平静,“对不起。” ——为什么他连道歉都这么欠揍? “没什么对不起的,”唐蘅轻快地说,“你说得对,我就是来混个名额,算是——窃取你们劳动成果?坐享其成?” 李月驰沉默两秒:“好。” 好个屁啊好。唐蘅拧开可乐,另一瓶丢给他,冷声说:“那你开始讲吧。” 李月驰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,看着很厚实。他打开文件夹,竟然真的开始讲了:“我们的调查范围是洪山区和青山区,采取走访和问卷相结合的方式,走访为主,问卷为辅……”他的声音不急不缓,像在背书。唐蘅抱着手臂,两条长腿交叠,整个人陷在沙发里,面前的桌子上空无一物。这样子哪是他向李月驰请教项目的情况,倒像是李月驰在给他汇报工作。唐蘅懒洋洋地眯起眼,忽然觉得有些热。 “停,”唐蘅说,“把空调调低一度。” 李月驰干脆地起身,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满。很快他回到座位上,继续像机器人似的讲解。 唐蘅觉得挺有意思,原来李月驰也有这么忍气吞声的一面?不过想想也正常,他只是个在武汉无依无靠的学生,好不容凭努力保研到汉大——结果还没开学,先把导师的侄子得罪了。 他会不会已经觉得自己完了?唐蘅又想,不至于吧。 唐蘅没再打断他,但也没听。其实这些东西根本不用李月驰讲,他看看项目计划书自然就明白,况且类似的项目他在大二时就做过了。只不过,这一次,李月驰总算避不开他了,更不能像昨晚那样客客气气地赶他走。 手机振了两下,唐蘅迅速挂断。几分钟后,蒋亚发来短信:你干嘛呢?咱不是下午排练吗? 唐蘅:我要晚到一会儿。 蒋亚:??????出啥事了?? 唐蘅:见面再说 蒋亚:草你别吓我啊!到底啥事?? 用我过来帮忙不?? 唐蘅直接把手机静音,倒扣在桌子上。他们在汉阳音乐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排练室,平时排练时,总是唐蘅或安芸先到,蒋亚最后。这家伙每次都有理由,不是堵车就是和女朋友吵架,而唐蘅向来准点。 不过今天,唐蘅觉得晚一点也没关系,他想多在这里耗费一些时间。 “师弟,这是调查问卷,”李月驰走到唐蘅面前,递来张薄薄的纸,“你可以看一下。” 这就讲完了? 唐蘅接过那张纸,低声说:“别叫我‘师弟’。” “……为什么?” “因为我不是你师门的,我不是唐老师的学生,”唐蘅顿了顿,“咱俩不熟吧。” 李月驰不作声,脸上也还是没有表情。好像无论唐蘅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,就这样默认了。至于吗?就这么怕他?就这么怕他报复他?唐蘅忽然觉得索然无味,他和李月驰较什么劲,李月驰哪一点是他比不过的吗?没有吧。 唐蘅低头扫一眼问卷,说:“你们现在正在做洪山区的?” “嗯,快做完了。” “贫困人口调查,”唐蘅笑了一下,“那你也要填这份问卷吗?” 教研室寂静得像旷野,什么声音都消失了。 一秒。 两秒。 三秒—— 默念到第四秒时,他听见李月驰平静的声音:“不,我没有武汉户口。” 唐蘅把问卷折了几折,塞进裤兜。 “就到这吧,”他说,“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他迅速把手机揣进兜,大步朝门口走去。说不出为什么,突然就后悔了,也许刚才那个问题确实问得过分。尽管李月驰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发火,但他还是后悔了。他决定不招惹李月驰了,他说他草包,他说他贫困人口,算是扯平了吧?以后不招惹李月驰了。 “唐蘅!” 脚步一顿,他没回头:“……还有事吗?” 李月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刚才我不知道是你。” “哦。”可这有什么区别? “你不是草包,对不起。” “算了,”唐蘅说,“我确实考不了数学系第一。” 身后的人却不说话了。 “哧——”是拧开可乐瓶盖的声音,唐蘅回头,看见无数细小的气泡涌向瓶口,他好像可以听见那些气泡毕毕剥剥的爆裂声。 李月驰握着那瓶可乐,认真地说:“考第一,第二,第三,没有本质的区别,只是我运气好一点。” “……”这人还谦虚起来了?唐蘅认真地想了一下,觉得如果自己在数学系,大概是考不了第三名的。 “但是你……”可乐瓶子的表面湿漉漉的,把李月驰的手心也沾湿了。 唐蘅问:“我什么?” 李月驰轻声说:“你唱歌,比他们都好听。” 三次元遭遇了非常糟糕的事情,我会尽力调整状态,抱歉。 你冷静点 这天晚上是“长爱”的摇滚专场,六支乐队站在一起,发色能凑出一道彩虹——相比之下,唐蘅蒋亚他们已经很像正常人了。 他们排在第四位,上场时正是气氛最热烈的时候。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人,一个个跟着节奏摇头晃脑。安芸用发胶把一头短发抓得又黑又亮,蒋亚则戴了对骚气的金属耳钉,一边奋力打鼓,一边冲台下的女孩儿们抛媚眼。他们的第一首歌是改编过的《All the Young Dudes》,鼓点密集,声嘶力竭,也还带着华丽摇滚的那股颓靡劲儿,这是美国70年代同志运动的“国歌”。 唐蘅唱得整件T恤都湿透了,嘴唇泛着近乎干涸的红,在一波接一波的“安可”声中,他们下了台,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。 “今晚得劲儿啊,”蒋亚气喘吁吁地,“唐蘅,就他妈反常。” 安芸点点头,又摆摆手,仰头灌下一整瓶矿泉水,才说:“绝对有事儿。” 蒋亚凑到唐蘅身边:“今儿下午,你去哪了?” 唐蘅捞起T恤下摆擦汗,没理他。 “你别装啊,”安芸也说,“唱得跟他妈上了发条似的,不知道的以为你被哈佛录取了呢。” “哎,不会是,阿姨同意你出国了?” 唐蘅瞥他们一眼,心知今天不给个答案,这两人绝对没完。想了想,唐蘅说:“我做了个决定。” “是,决定出国嘛,下午说了,”安芸小声嘀咕,“你妈那边过得去?” “不是这件事。” “那是什么?” “我们把专辑做出来吧。” 蒋亚怔了几秒,然后一把搂住唐蘅:“好啊!!!” 安芸却没笑,眉头蹙起来:“真要做啊?” 他们早就有过做专辑的想法——毕竟作为一个玩票性质的乐队,若能做出一张专辑,应当就是对乐队最好的留念了。然而专辑这东西并不是有钱就能做好的,虽然安芸擅长编曲,而他们又不缺钱,足以租到全武汉最好的录音棚。 但是做专辑——做什么呢?他们的乐队名叫“湖士脱”,Woodstock的音译,也就是1969年那场四十万人参加的音乐节。除此之外,“湖”是乐队成立在东湖边,“士”是“士为知己者死”,“脱”是蒋亚起的,原本是“托”,他嫌这字太正经,表现不出他浪荡滥情的气质——安芸说,这乐队有蒋亚,算是脏了。 总之,他们成立乐队的时候没想太多,起名的时候也没想太多,一致通过的发展理念是“意思意思得了”,反正开心最重要。 那应该做什么专辑呢?摇滚精神讲的是叛逆和反抗,安芸说,要么咱先写首支持同性恋的,嘿嘿,也算切身体会吧!蒋亚反驳道,你们切身个屁,对象都没有。蒋亚说,还是写首关于留守儿童的,我小时候就是留守儿童啊,一年到头见不着爹妈。安芸冷笑,对,坐在400平的别墅里,身边围着五个保姆的留守儿童。 他们就这样提过几次做专辑的事,都以插科打诨和拳脚相加结束了。 “你真的想做啊?”安芸疑惑道,“怎么突然想起来了。” 唐蘅把汗湿的马尾绕了几圈,胡乱团成个丸子头,“因为我唱歌好听。” 安芸:“……” 蒋亚一拍大腿:“有道理!唐蘅你快想想,咱第一首歌是什么主题的?” 唐蘅沉默片刻,认真地说:“你就不要写歌词了吧。” “干嘛,什么意思,”蒋亚瞪眼,“歧视二本学生呗?” “我不是针对你们学校……”唐蘅顿了一下,“我就是针对你。” 蒋亚:“能不能聊了!” 安芸在旁边笑得飞出眼泪,好不容易收住了,把蒋亚拽到自己身旁。 “你就别在这添乱了,听我的,他……” “我怎么就添乱了!” “听我说!”安芸挤眉弄眼,“绝对有情况。” 蒋亚:“什么情况?”扭头看向唐蘅,“你要带我们冲击娱乐圈啦?” 安芸“啧”了一声,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。 唐蘅没理他们的话,只是背起吉他包,说:“走吧。” 蒋亚:“走什么啊,待会老板请吃小龙虾!” “那你们吃,明天我还有事,”唐蘅看一眼手机,“今晚得早睡。” 明天,唐蘅要和李月驰他们去做走访调查。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想参加大伯的项目,当然也没打算坐享别人的劳动成果。反正大伯对他一向宽容,他搪塞搪塞,这事也就算了。但是不得不承认,李月驰那句“你唱歌比别人都好听”精准地讨好了他,精准到令他脑子一热,整个晚上都醺醺然的,唱歌也唱得格外卖力。 夏天的晚风拂在唐蘅湿润的脸上,他掏出手机,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:明天在哪集合? 李月驰没回,他也不着急。从酒吧慢慢溜达到汉阳大学南门,买一杯甜滋滋的米酒。这个时间的街道口,到处是情侣,你侬我侬。唐蘅就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子上啜饮米酒,漫不经心地打量来往行人。当然也有人打量他。夜色明明暗暗,这样一个介于成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,肩上背着吉他,丸子头松散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落在颈间。这样一个男孩,总会令很多人挪不开目光。然而唐蘅并不理会这些目光,他很慢很慢地啜饮米酒,像是为了多吹一会儿暖洋洋的风,或是闻一闻旁边正大鸡排的炸鸡的香气,其他什么都不为。 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来,李月驰的短信:早上八点半,社会学院门口。 唐蘅回:知道了。又在心里默默接了下半句,明天见。然后他起身,把空掉的塑料杯丢进垃圾桶。他要回家睡觉了。 他家就住在汉阳大学里的某一栋有些老旧的教师公寓,是他大一那年付丽玲买下的。唐蘅一边走一边看手机地图,发现如果他和李月驰约在东湖边见面,距离反倒比在社会学院见面更近一些。他们学校就在东湖边上,有一道门叫凌波门,出了凌波门,眼前便是东湖的碧波万顷。不过大清早的,两个人去湖边做什么?这个提议还是不提为好,否则更显得他像个游手好闲、坐享其成的草包。奇怪,现在想起这个词,他竟然一点愤怒都没有了。 走到家楼下,手机响了,是安芸。 唐蘅接起来,问她:“你们吃完了?”本以为他们一群人会闹到凌晨两三点。 “没呢,我出来买水喝。” “哦。” “唐蘅,我……你等一下,”安芸那边闹哄哄的,片刻后,安静了,“我要和你说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 “就是,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,如果不是我想多了,那什么,你冷静点啊……” 唐蘅愣了一下:“嗯,你说吧。” “就是,就是那个李月驰,”安芸小声说,“他好像有女朋友啊。” 我等你 安芸的语气有些迟疑:“就……你别看他那么穷,我听小沁说,他本科的时候就挺招女孩子喜欢的。” 唐蘅说:“关我什么事。” “你真的假的啊,”安芸叹了口气,“当我看不出来?这两天你他妈跟丢了魂儿似的。” “……” “而且呢,小沁还告诉我,他对他女朋友很好的。你看他那么穷,天天玩了命赚钱,据说钱都给他女朋友了。” “田小沁的眼睛安在他身上?二十四小时看着?”唐蘅轻哂,“再说他爱给谁给谁,和我没关系。” 安芸静了几秒,说:“反正我提醒你了,悠着点啊。” “行了,”唐蘅应道,“去吃你的小龙虾吧。” 挂掉电话时,恰巧路过汉大的田径场。正值暑假,田径场上只有寥寥几人悠闲地散着步,树影黑漆漆的,唐蘅就坐在一棵树下,看着来往的人。 他想李月驰大概没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用来散步,或者发呆。那么此刻他在做什么呢?这么晚了,想必不会在外面打工——也许正和女朋友依偎在一起? 好吧,他承认李月驰是挺招人喜欢的,不说性格如何,单凭那张脸,就够了。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。 唐蘅起身,慢悠悠地回了家。 夜半时分,武汉又开始下雨。这场雨落得安静极了,仿佛观音拈花的手轻轻拂过。唐蘅醒了一次,窗外天还黑着,凌晨三点二十一分。 他复又睡去,再醒来时,已经天光大亮。 阳光从落地窗无遮无拦地落进来,明亮得刺眼。唐蘅愣怔两秒,然后迅速抓起手机——此时已经九点三十三分。 也就是说,他睡过了约定的时间。 然而手机上只有一条未读短信,早晨六点过蒋亚发来的,问他今晚去不去“四十”——江滩那边新开的一家livehouse。这说明什么?说明他的手机功能正常,没有进水,没有欠费。 说明他迟到了,但是李月驰没找他。 唐蘅点进“时钟”,发现“08:00”的闹铃确实响了,却没把他闹醒。简直他妈的邪门,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沉,就像身体自动避开李月驰一样。 唐蘅飞速洗漱穿衣,抓着钱包手机冲出家门。楼下停着他的变速自行车,唐蘅长腿一迈跨上去,一手掌握车把,一手拨了安芸的电话。是个长长的下坡,自行车的速度越来越快,唐蘅仍旧单手握把,总算,安芸接起了电话。 “你把田小沁的号码发过来。”唐蘅说。 “干嘛?” “我找他们有事。” “他们?”安芸顿了一下,好在没有追问,“等着啊,我发你。” 二十分钟后,自行车停在汉大南门。唐蘅举着手机说:“抱歉,我起晚了。” “没事的师弟,”田小沁的声音温温柔柔,没有丝毫不快,“你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,我们俩也OK的。” “我没事,你们在哪?” “我们在南湖这边……”田小沁笑了一下,“哎,让月驰和你说吧。” 唐蘅不应,那头已经换了人。 “你来农大北门吧,”李月驰的声音淡淡的,“二十分钟之后,我们在这等你。” 唐蘅说:“知道了。” 李月驰反问:“真的知道了?” “……真的。” 对方就直接挂了电话。 唐蘅听着忙音,好一会儿才想起来,昨晚李月驰说八点半集合,他回的也是一句“知道了”。 二十七分钟后,出租车停在农大北门。武汉的陆上交通向来以烂闻名,哪怕上午十点也堵得水泄不通。唐蘅在出租车上催了两句,又被脾气火爆的武汉司机呛回去:“搞么斯唦!赶时间就早点起唦!” 唐蘅下车,远远看见李月驰和田小沁站在阴凉处。田小沁手里拎着遮阳伞,李月驰背只黑色双肩包,手上又提一只白色的。 唐蘅双手插兜走过去:“不好意思,我睡过头了。” “没事没事,”田小沁关切地问,“是不是太累了?” “不是,就是睡过了。” “诶。”田小沁轻声笑了笑。 李月驰则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,脸上也没有表情,好像唐蘅只是个无关的人。田小沁说:“师弟,那咱们继续出发喽。” 唐蘅说:“好。” 田小沁转身,向李月驰伸出手:“我自己背吧。” 李月驰摇头:“我拿着就行。” 田小沁又笑了笑,一双眼睛弯起来,有点无奈的样子:“那好吧。” 李月驰走在前面,田小沁和唐蘅并排。走了几步,唐蘅问:“早上你们等了很久吗?” “还好啦,”田小沁说,“也就一刻钟,不算很久。” “怎么不给我打电话?” “啊?我们没你手机号啊。” “……” 唐蘅停下脚步,唤道:“李月驰。” 李月驰的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:“我怕打扰你睡觉。” “你怕打扰我睡觉?” “毕竟我不知道你来不来。” “不来和你约什么时间!” “但是你看,”李月驰竟然笑了一下,“早上你确实没来。” 唐蘅整个人像被刺破的气球,瞬间蔫儿了。 李月驰继续说:“其实你不来也没问题,我和小沁两个人足够了。反正最后都会写你的名字的,你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。”他的表情竟然很认真,仿佛是真心诚意说出这番话的。田小沁冲他使了个颜色,他回以一个安抚的笑,似乎在说,没事的,别怕。 有那么一瞬间唐蘅竟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。他干嘛这么巴巴地凑上来?这天气又闷,又热,又晒。他何不在空调屋里坐着弹弹吉他看看书,哪怕背背单词也好。反正无论他来不来,最后都会带上他的名字。 唐蘅说:“那我回去了。” 田小沁忙道:“诶!师弟!我们还是……” 真是脑子被门挤了才跑来自讨没趣!唐蘅不理会田小沁,双手插兜,大步向前。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,找一个有空调的房间。太热了。 身后没有脚步声。唐蘅渐渐放慢步伐,一边走路一边思索接下来去哪。也许应该回家,叫王医生来简单处理一下,然后可以去图书馆,有两本书快到期了……直到急促的脚步声袭来,肩膀被人摁了一下,又很快放开手。 李月驰的呼吸有些快,他看着唐蘅,面露无奈:“这就走了啊?” 唐蘅不看他,也不作声。 “我等了你半个小时,”李月驰低声说,“热死了。” “不是一刻钟吗?” “我提前一刻钟到的。” “……” “刚刚是我态度不好。” “算了。”唐蘅侧过脸去。 “……” 唐蘅以为这事算是翻篇了,然而李月驰却忽然凑近,抓住他的右手手腕。唐蘅皱眉:“怎么了?” 李月驰攥着他的手腕,把他的右手从裤兜里拔出来。在他右手的掌心,有一片长长短短的伤痕,通红的擦伤,已经不流血了。 李月驰低头看了几秒,说:“怎么弄的?” “骑车摔了。”单手握把确实是危险驾驶。 “下次别着急了,”李月驰低叹一口气,没办法了似的,“我等你,行吗?” 《大武汉》 一连几天,唐蘅跟着李月驰和田小沁走访。三伏天的武汉又热又闷,随便在太阳下面走几步,T恤就湿得拧出水来,再加上他们去的地方大都是城中村,或是摇摇欲坠的老旧居民楼,到处破破烂烂的,空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。 又热又累也就算了,关键是上门走访时频频吃闭门羹,武汉人都是暴脾气,经常没说几句就吼起来,隔着一道门,叫他们“滚滚滚”——好不容易爬上七楼,这情形别提多令人挫败。 好在也不是唐蘅去沟通,原因很简单,他和田小沁都不会武汉话。唐蘅虽然在武汉待了六年,但身处学校,大家都讲普通话,况且大伯一家也没有武汉人。田小沁是湖南人,在武汉读了四年本科,也没学会什么武汉话。所以最神奇的还是李月驰——他一个贵州人,竟然都能把武汉话听得八九不离十。 唐蘅问他在哪学的,他说,打工时学的。 唐蘅又问他,后背上的伤口怎么样了,他说,好得差不多了。 似乎也的确如此,几天来,李月驰永远是到得最早、出力最多的那个,甚至每次走访结束后,他还能背着背包去辅导班讲课——这他妈是什么身体素质,什么精神状态?唐蘅简直叹为观止,也明白大伯为什么叫他跟李月驰“多学学”了。 田小沁感慨地说:“月驰太厉害了。” 唐蘅看着李月驰背包远去的背影,问:“他这么急着赚钱,要干什么?” 田小沁:“读书要花钱的呀。” “现在有助学贷款,还有奖学金,不至于吧。” “那我也不清楚了,不过他好像……交了女朋友,”田小沁眨眨眼,“我不确定哦。” 明天是周末,总算可以休息两天。晚上安芸请客吃饭,当然主要是为了田小沁,醉翁之意不在酒,唐蘅和蒋亚就是凑数的。他们在小民大排档吃蟹脚热干面,红焖小龙虾,还有软糯得嘴巴一抿肉就掉下来的鸡爪。晚上的大排档总是人满为患,嘈杂而热闹。安芸和田小沁聊天,蒋亚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唐蘅:“你最近,真跟他们干活呢啊?” 唐蘅说:“不然呢。” “行啊,”蒋亚压低声音,“都指望你了!” 唐蘅:“什么?” “她俩啊!”蒋亚飞快瞥一眼田小沁,贼眉鼠眼地,“咋样,你觉得有戏吗?” 唐蘅同样小声地说:“不知道。” “她有对象么?” “好像没有。” “那就是有戏。” “……” 眼前一下子浮现李月驰帮田小沁拎着背包的画面,还有田小沁唤他“月驰”时的语调。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,他和安芸还睡过一张床呢——但的确有些不一样,说不好。 蒋亚吃饱喝足,坐不住了,跑去搭讪邻桌的女孩儿。另一边安芸舌灿莲花,邀请田小沁去看他们的演出。唐蘅对着一盘七零八落的炒花甲,忽然之间,心情就不大好。 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又在想李月驰—— 倒不是“想念”的“想”,只是单纯想起了这个人。一些无聊的念头。譬如现在已经晚上八点过了,日理万机的李老师下班了没?譬如他后背上的伤究竟好得怎么样了,会不会白天精神抖擞晚上高烧不退?再譬如,再譬如李月驰这种人会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?想象不出来。什么奇女子能受得了他那张写满“离我远点别碍事”的脸啊。 但他若想对一个人好,也可以很温柔。唐蘅想。 四人吃完饭,到江汉路的Livehouse看演出。武汉又飘起夜雨,从出租车的玻璃望出去,能看见地面上一块一块五彩斑斓的积水。江汉路一带算是武汉很繁华的地方,但是下起雨来,路面还是坑坑洼洼的,武汉这地方,不愧为学生口中的“全国最大县城”,所有人来了,都想离开它,唐蘅也不例外。 晚上的演出乐队是SMZB,生命之饼,一支老牌朋克乐队。舞台上挂了鲜红大横幅:摇滚娱乐了你和我,中国娱乐着,ROCK&ROLL!演出尚未开始,一众乐迷已经摇头晃脑地嗨起来,虽然开着空调,还是能嗅到沸腾的汗味。 田小沁第一次来Livehouse,面露新奇地看着眼前一切,对安芸说:“你们平时演出也这样吗!”人群太吵闹,非得大声喊出来才可以。 “我们没这么多粉丝!”安芸笑道。 “但也这么——热闹吗!” “还行吧!也看唱什么歌!” “你们有自己的歌吗!” “还没呢!”安芸扭头看看唐蘅和蒋亚,“在写了!” 乐队登场时,蒋亚已经牵着个马尾辫女孩的手一起摇摆了。那女孩令唐蘅感觉有点眼熟,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见过。不过这年头,摇滚乐已经成了小众爱好,热衷看演出的总共就那么些人,觉得眼熟也不奇怪。 音乐声响彻耳畔,贝斯,鼓点,吉他,还有一段清扬的风笛,白色镁光灯随着节奏一闪一闪,这是今晚的第一首歌,《大武汉》。 我出生在这里,这个最热的城市 800多万人民生活在这里 武昌起义打响第一枪在这里 孙中山的名字永远记在我心里 …… 她会得到自由,她会变得美丽 这里不会永远像一个监狱 打破黑暗就不会再有哭泣 一颗种子已经埋在心里 …… “她会得到自由,她会变得美丽,这里不会永远像一个监狱”——乐迷们的声音如流水般汇集在一起,似长江雄浑的涛声。唐蘅也跟着他们唱,这种感觉有点像酒酣耳热,除了听歌和唱歌就什么都不想,明明出了很多汗,身体却像要飘飞起来。 晚上十点过,演出结束。雨已经停了,路面上仍有积水。他们一行人从四个变成五个——蒋亚已经搂住那马尾姑娘了。唐蘅的嗓子有点哑,整个人也倦了,酣畅淋漓之后只想睡觉。 他们在路边打车,安芸和田小沁先上了一辆的士,去师大南门,田小沁租的房子在那里。蒋亚搂着姑娘冲唐蘅挑眉:“那什么,咱也不顺路吧?” “我回家。”唐蘅说。 “我们去酒店,”蒋亚贼兮兮地笑着,“露露,你想去哪家?随便选啊。” 名叫露露的姑娘仰起脸,和蒋亚来了个当街长吻,画面十分少儿不宜。虽然已经十点过了,但江汉路这边向来热闹,加上不远处就是中心医院,人流量也很大。 唐蘅默默后退几步,掏出手机胡乱摁着,装作和他们不认识。 眼睁睁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从“22:24”变成“22:29”,唐蘅终于忍无可忍地抬头:“好了没?”他只想提醒蒋亚明天中午排练,别睡过头。 蒋亚仍和姑娘黏在一处,没回答。唐蘅却猛地睁圆眼睛。他的目光越过蒋亚,直达不远处的丁字路口——那是个很小的路口,没有红绿灯,连路灯都黯黯的。 几个男人推搡着一个人,直把那人推到墙角,围住他。 然后他们很快打起来,尽管隔着一段距离,但唐蘅似乎能听见那个被打的人的闷哼声。 “哎哟,”蒋亚也看见了,搂搂姑娘的肩膀,“咱去前面打车吧。” 姑娘小鸟依人地缩在他怀里:“好……” “唐蘅!别看啦!”蒋亚说,“走到前面报个警吧。” “不……那个人,”唐蘅一边说一边跑起来,倦意陡然散去了,“那个人是李月驰!” 女朋友 距离他们还有不到十米的时候,唐蘅堪堪停下脚步。 他确定那就是李月驰,却忽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冲上去。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,原来那天他们被阿珠的人堵在巷子里的时候,李月驰根本没使出十成的力气——大概连一半都不到。 他从未见过李月驰如此狠戾,四个男人围着他,却只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——他们根本压制不住他。那完全是种不要命的打法,只见李月驰一把勒住某个瘦高个的脖子,把他整个人狠狠一抡——咚!是身体砸在地面上的声音。又有两个人同时扑上去,一个去扭李月驰的胳膊,一个扬起拳头直冲他面门——却见李月驰身子一歪避开了,而那个扭他胳膊的人反被他扼住喉咙。 当然还是有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身上,他像块和地面浇筑成一体的钢板,即便有踉跄,却从未跌倒。直到某个男人从背后扑向他,又一声闷响,他跪在了地上,双手被人反剪住。 “个表子养的,你再打啊!打啊!”瘦高个踹他一脚,“老子今天弄不死你!” 瘦高个从腰包里掏出个东西,夜色中银光一闪,就是这时唐蘅冲上去,学李月驰用胳膊勒住某人的脖子,拖着对方飞快后退——没了身后的钳制,李月驰猛地蹿起来,一把夺了瘦高个的匕首! 蒋亚大喊:“就是在边!对对对你们警车往前开!马上就看见了!” 此时也有三两个路人停下脚步围观,举着手机,不知是在录像还是在报警。唐蘅挨下两拳,听那瘦高个用武汉话骂了一句,四个男人随即后撤,很快就跑远了,看不见踪影。 “哎,好啦好啦,谢谢大家帮忙啊,”蒋亚冲路人们打哈哈,“谢谢,谢谢!” 李月驰坐在地上,不动。 唐蘅走过去,看见他满脸是血。 “别怕,”李月驰低声说,“是鼻血。” 蒋亚也凑过来:“哎!我打120吧!” “不用,”李月驰垂着脑袋,似乎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,“我直接去中心医院,今天谢谢你们了。” “啊,都是哥们嘛,不过你这……”蒋亚扭头看看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孩,问李月驰,“你一个人,可以吗?” 李月驰说:“可以。” “哦,那我们——” “蒋亚你先走吧,”唐蘅说,“我和他一起去。” “对对,唐蘅你陪他去,多个人多个照应。” 李月驰不应,像是默认了。 围观的路人都散去了,蒋亚也搂着女孩上了的士。唐蘅递去一包餐巾纸,李月驰胡乱扯出几张,堵住自己的鼻子。他还坐在地上,身上又是血迹又是泥水,脑袋垂下去,像一团脏兮兮的废纸。 好一会儿,李月驰把被血染透的餐巾纸拿开。唐蘅说:“不流了?” “嗯,”李月驰的声音很轻很轻,大概是没力气了,“谢谢你。” 唐蘅站在他面前,向他伸出手:“能起来吗?” 李月驰短促地笑了一下,抓住他的手,站起来。 唐蘅的手上沾了他的血,有一点粘。 “去医院。”唐蘅说。 “真用不着,”李月驰扯了扯自己的T恤,“你手机有电吗?” “干什么?” “我要找东西,你帮我打个灯。” 唐蘅知道,这个人不愿做的事,谁说都没用。他只好打开手机的照明灯,问李月驰:“找什么?” “一个袋子,”李月驰向前走,“你跟着我,应该不难找。” 两人就这样弯腰低头地走在一起,一个打灯,一个寻觅。李月驰找得专心极了,即便有水坑,也看都不看地踩进去。这一带店铺林立,各色的招牌映在水面上,一块一块,像斑斓而恍惚的梦境。沿途迎面而来的路人都被李月驰那满身血迹吓得脚步一顿,频频回头。 转过两个路口,总算在某条小巷的巷口,李月驰拾起一只白色塑胶袋。 袋子上印着“武汉市中心医院”几个大字,李月驰抖抖上面的水,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张X光片。他举起那张片子,对着路灯看了看,忽然低骂一声:“操。” 唐蘅好像没听他爆过粗口,哪怕是被受访者拒之门外,或是被打得浑身是血的时候。 那是一张人骨的X光片,看不出是哪里的骨头。 “⋯⋯坏了?” “嗯,”但李月驰还是把上面的水渍轻轻拭去,然后转身看着唐蘅,认真地说,“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,好吗?” “好,但是——为什么?” “校外斗殴么,”李月驰说,“要背处分的。” “我不是问这个。” “那你问什么?” “李月驰。” “好吧,”他又笑了一下,语气有点无奈,“找个地方坐着说吧。” 他们这样子自然没法进餐厅,唐蘅走进一家小超市,买了酒精湿巾和两瓶冰可乐。结账时他忽然看见李月驰站在超市门口,微微佝偻着腰,像是在走神。他猛地想起那天晚上,李月驰的后背被酒瓶划伤了,便也是这样佝偻着腰。李月驰经常受伤吗? 老板慢吞吞地装袋,递来几枚找零的硬币。 “李月驰,”唐蘅喊道,“你过来。” 李月驰站着没动,指指自己的T恤,意思是我这样还是算了吧。 唐蘅又喊一声:“你过来。” 李月驰便掀帘走进来了,老板双眼一瞪,表情警惕起来。唐蘅不管他,只问李月驰:“你饿不饿?” “还行。” 那就是饿了。 唐蘅走到摆放零食的货架前,除了膨化食品和果干之类的东西,就只剩两个肉松面包。唐蘅说:“面包吃吗?” 李月驰点头,超市的白炽灯照着他,唐蘅才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。 最后又买了两个肉松面包,一袋牛肉火腿肠,以及一包烟。唐蘅自己不抽烟,以为李月驰也不抽——他大概是舍不得花钱买烟的。 然而李月驰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纸币,外加一枚铜黄色的五角硬币:“来包黄果树。” 两人走出超市,李月驰点燃一支烟。他抽烟时微微低着头,眼睫也垂着,慢慢地吸入,慢慢地呼出,是一副专注的神情。唐蘅想起夜色中那银光一闪的匕首,仍然心有余悸。 一直走到长江边,走下堤坝,坐在湿润的台阶上。再向下几步,便是黑色的江水。李月驰像是疲惫极了,他把双肘支在膝盖上,左手撑着下巴,右手捏着烟,那猩红的烟头随着他的呼吸,缓慢地闪烁。 “当时……很危险,”唐蘅迟疑地开口,“他们带了刀。” “我知道,但他们不敢真的杀人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他们是来要钱的,我死了谁还钱?” “要钱?你借了钱?” “嗯,”李月驰沉默片刻,“高利贷。” “可你为什么……” “治病,你看见了,那张片子。” “谁治病?” 李月驰不说话了,好一会儿,他把手中的烟头摁灭,轻声说:“我女朋友。” 漆黑的江面上有货轮缓慢行驶,发出呜咽般的悠长鸣笛。太慢了,深夜的货轮那样慢,连江水的流动也变得慢,好像一切都慢下来,一秒一秒,就这样过了一个世纪。空气中泛着潮湿的水腥味和干燥的烟味,似乎还有一些来自李月驰身上的铁腥味,那是已经凝固的血的味道。 唐蘅侧过脸去看李月驰,看不清他的脸,只看到他又点了一支烟,烟头猩红,和远处长江大桥的灯光一起模糊成光晕,这一刻李月驰似乎离唐蘅很远,像长江大桥一样,远在眼前。 “你有女朋友啊,”唐蘅说,“之前没听你提过。” “她一直在住院,也没什么好提的。” “是什么病?” “癌症,”李月驰的声音几乎要被鸣笛声掩盖,“已经扩散了。” 唐蘅说不出话来。他有太多问题想问,譬如年纪轻轻怎么会得癌症,譬如李月驰怎么会找一个得癌症的女朋友,譬如他们在一起多久了?但这些问题又都不用问了,原来李月驰发疯般打工赚钱是为了给她治病,他不惜去借高利贷,不惜挨打,也要救她。他一定很爱她。 李月驰抽完第二支烟,从塑料袋里拿出肉松面包,大口大口吃起来。冷面包就冰可乐他也吃得很快,唐蘅想,他一定没有吃晚饭。 他吃完了,笑着对唐蘅说:“今天真的谢谢你。” “你要回去了?” “嗯?” “回医院陪你女朋友。” “不……她家人陪着她。” “哦。” “今天的事别说出去,行吗?” “刚才答应过你了。” “谢谢。” “你借了多少钱?” “……怎么?” “多少钱?” “八万。” “我以为是八十万,”唐蘅望着漆黑的江面,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“我给你钱,你去把高利贷还了吧。” 我不是同性恋 李月驰沉默几秒,问道:“给我还是借我?” “借你。” “几分利?” “不要利息。” “为什么?” 为什么?唐蘅心想,说出来会吓着你。 “因为我有钱,”唐蘅语气轻松,“八万块钱,也不算很多吧。” “对我来说很多了,这样不合适,”李月驰说着站起身,“不早了,回去吧。” “……你不要?”唐蘅有些难以置信。 “我说了,不合适。” “有什么不合适?” “咱们是什么关系?” 唐蘅一下子被噎住,答不上来。的确,他和李月驰连朋友都说不上,但他们至少都是社会学系的,勉强算是…… “你看,你也不是我师弟,”李月驰耐心地说,“我不能就这么拿你的钱。” 对了,师兄弟也不是,这还是唐蘅自己亲口否认的。 唐蘅咬咬牙:“你是我学长啊。” “学长?”李月驰又笑了一声,好像听到了很新奇的词,“没听你这么说过。” 唐蘅两颊发热,喉结动了动,开不了口。他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。 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罢了,怎么此时此刻就这么难以启齿?他也被别人叫过“学长”,并不觉得有什么——况且他是能在几百人的注视下声嘶力竭的乐队主唱啊?怎么现在黑黢黢的,只对着李月驰,却开不了口了。 李月驰只当开个玩笑,说:“好了,我们走吧。” 唐蘅也站起来,却没动。几秒后,他从喉咙里硬挤出两个字:“学长。” 李月驰抱着手臂,声音似笑非笑:“学弟,你就这么想送钱给我?” “我有钱,” 唐蘅垂眼不去看他,只盯着他模糊的影子,“闲着无聊做慈善,行不行?” “哦。” “你要不要?” “不要。” “你——” “我有办法赚钱,她家人也在筹钱,”李月驰低声说,“所以真的不需要,但还是谢谢你了。” 又是这样,又是。为什么他总是在拒绝他,每一次,都是拒绝。 “等你们凑够钱——你觉得你能等到那一天?”唐蘅怒道,“今天如果没有碰上我和蒋亚,你还能站在这儿?你别说你不知道那个人掏了匕首,就算他没想真弄死你,但是在你胳膊上腿上划几刀——你还能站在这儿吗?你还能去赚钱吗?” “其实我——” “我是借给你又不是白给,而且你这样三天两头挨打,真的不影响我们的项目么?”唐蘅的语速越来越快,“你就当我花钱消灾行不行?马上我就要申请出国,这个项目我要写到简历里面,不想它出岔子。” 一口气说完这些,唐蘅的心跳有些加速。他知道自己说谎了,但是不说谎又能怎么办呢?低声下气恳求李月驰接受他的钱?那未免也太荒谬了。而且李月驰这个人,低声下气大概对他没用。 远处又传来货船的悠长鸣笛声,似乎还有轰隆隆的响声,是火车从长江大桥上驶过。 唐蘅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货船和火车,以某种时快时慢的速度,驶向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人。 他为什么不说话,被气着了,被吓着了,还是正在认真考虑接受他的钱? 江风轻轻拂过唐蘅汗湿的手心,是什么时候出的汗,他也不清楚。 半晌,李月驰说:“唐蘅……我喜欢女孩儿。”声音很轻。 唐蘅愣了一下:“喜欢什么?” “喜欢,女孩儿,”李月驰的语气有些迟疑,仿佛他很抱歉似的,“我不是同性恋。” 唐蘅险些脱口而出:好巧啊,我也不是! 但他堪堪忍住了,仅剩的理智告诉他,没必要再撒谎。 李月驰知道了。 好吧,的确如此,从某一刻开始,他喜欢上他了。因为喜欢他,所以想给他钱;因为喜欢他,所以没法看着他挨打;因为喜欢他,所以就算他有女朋友——他也认了,只当自己倒霉。 从小到大,他总是被喜欢被追逐的那个,因为李月驰,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件如此有损自尊的事情。 但李月驰这是什么意思?明确拒绝他,要他死心?还是说,李月驰以为他是想花钱买他?可笑的是他最多最多只想过花钱叫李月驰和他拍几张照片,为了向付丽玲证明他确实是gay。原来李月驰想得比他还远,还大胆,还无耻。可能他在李月驰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?李月驰这人是不是他妈的仇富啊? 只是一两分钟,手心的汗就变成冷汗。唐蘅嗤笑一声:“你连这都看出来了?” 李月驰沉默不语。 “对,我就是想花点钱找个消遣,”唐蘅说,“放假么,无聊。” 李月驰还是不说话,四周太暗了,也看不清他的脸。 “其实我根本没想让你还钱,当然了,你得给我点别的。” “你想要什么?” “你觉得你有什么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不说话,我当你默认了。”唐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,脑子里竟然只剩一个念头:李月驰是直男,那么他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吧? 既然没有机会,何不抓紧时机,及时行乐?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。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。 他在livehouse里喝了半听青岛啤酒,只半听,放在平时就和没喝一样。但是此刻那暖洋洋的江风一吹,酒精好像从他身体里蒸发出来,醺得他恍恍惚惚,仿佛醉了一场,又委屈,又难耐。 唐蘅慢慢地向前挪了一步。 又一步。 反正他在李月驰心里已经是个混蛋了吧? 那就再混蛋一点。就这一次。他没有妄想,他知道李月驰有女朋友,不是同性恋。 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住,李月驰身上仍有隐隐的血腥味。唐蘅颤抖着抬起手,先是右手指尖,再是掌心,直到整个手掌都落在李月驰的肩膀上。他知道这一次过后,他和李月驰就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,但是这样正好,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——既然他和李月驰做不成恋人,那就最好老死不相往来。他受不了李月驰以恋人之外的身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。 李月驰的肩膀很薄,锁骨凸起来,像硬质的刀脊一样硌着唐蘅的手心。 唐蘅的嘴唇也开始颤抖,他应该贴上去吗?去吻李月驰的嘴唇,从哪里开始?他没和人接过吻,下巴,还是嘴角?凑得这么近,他看见李月驰下巴上的没剃干净的胡茬,还有他略微发肿的嘴角,疼不疼? 唐蘅兀自犹豫着,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会,还是不敢,抑或是不忍心。 下一秒,他忽然看见李月驰扬了扬眉毛。 紧接着一只手掌摁住他的后脑勺,直把他摁向李月驰的脸——他碰到了李月驰的嘴唇。 干燥的,凉冰冰的嘴唇。 史前的夜空 这个瞬间唐蘅什么都没想,只觉得眼前黑光一闪——这个词似乎奇怪了些,怎么会有黑色的光?但确实就是黑光一闪,好像电影放映结束的刹那,屏幕骤然黑下去。 无边无际的黑色漫上来,那是史前的夜空。 两秒,或者更久一点。唐蘅意识到,他看见的是李月驰的瞳仁。 李月驰松手,唐蘅猛地后退一步,动了动嘴唇,却说不出话。这两片嘴唇刚刚才贴住李月驰的,唐蘅反应不过来,仿佛大脑、声带、口腔这三者彼此独立了。 李月驰面目沉静,看着他:“你满意了?” 好一会儿,唐蘅才懵懂地说:“什么?” “你给我钱,不就是想这样么?”李月驰语速很慢,慢条斯理地,“这样够不够?” “我——” “再多的也没有了,”李月驰笑了一下,“我接受不了,这是极限。” 所以他的意思是—— 唐蘅抬手,茫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,还是薄薄两片,除了有些颤抖,一切如常。所以他的意思是,这是他能所满足他的极限?现在他给了,而他接受了,就结束了。 唐蘅小声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不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不是想花钱换……这个。” “只有这个,”李月驰摊开双手,又重复一遍,“这是极限。” 唐蘅愣愣地,仍然反应不过来,不明白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。一颗时快时慢的心好像撞在南墙上,轰然一声巨响,什么都破碎了、冷却了。 明明刚才他的手摁上来的时候,掌心是温热的。 唐蘅又退一步,说:“我走了。”他的声音又轻又低,几乎被此起彼伏的江声掩盖。 李月驰还是那么平静:“今天谢谢你们。” 不是“你”,只是“你们”。 唐蘅转身欲跑,李月驰又说:“那个调研你不用来了,会加上你的名字的。” 唐蘅背对他,身体又僵了一下。 当唐蘅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坐在出租车上。车开出很远了,隔着车窗,还能隐约看见熠熠生辉的长江大桥。唐蘅只望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,他恍惚地想着自己和李月驰的关系怎么就成了这样?他承认他后悔了,就算做不成恋人,哪怕做朋友做同学也可以,只要他还能看见他。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得做了。从小到大,从没一个人像李月驰这样对他——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,李月驰,一个直男,甚至吻了他。这像什么?像打发叫花子,好菜好饭招待一顿,然后说,你不要再来我这乞讨了,多的没有了。 最要命的是唐蘅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他没有对他出柜,没有对他表白,连他的手都没碰过。他只是想借他一笔钱,让他不用再挨打。原来在这个世界上,对一个人好,也会成为罪过吗? 出租车停下,启动,转弯,驶上横跨长江的武汉大道。夜色中看不见江水,只能看见货轮的点点灯火。唐蘅不知道李月驰去了哪里,也许是回医院了?他知道在此之后,他大概不会再见到李月驰了,其实他们才认识了不到十天,那些时间像武汉雾濛濛的月光一样,散落在漆黑的江面上,都成了碎片。 唐蘅捂着胃,额头渗出些汗珠。他对司机说:“师傅,停车。” “你怎么了?”司机立刻紧张起来,“是不是喝多了?” “没,但我……”晕车的毛病犯了。 “你等等啊,前面就能停了!” 唐蘅不说话,紧紧按住自己的胃。平时出门他都尽量坐地铁,或者贴了晕车贴再打车,而今天原本可以坐2号线回汉大,但是太晚了,地铁已经停运了。 出租车总算停下,唐蘅拧开车门冲出去,蹲在草丛边干呕。胃里翻江倒海,偏偏又吐不出来,生理性眼泪涌出来糊了满脸,别提有多狼狈。 司机等了一会儿,走过来关切地问:“没事吧?要不要我把你送医院去?” 唐蘅哑声说:“没事,”最终也没吐出来,唐蘅掏出钱包,“就到这吧,我走回去。” “啊?”司机说,“那还远得很嘞。” 唐蘅摇头,示意不要紧。 这一晚,唐蘅从岳家嘴走回了汉阳大学,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只看着路上的车越来越少,店铺都打烊了,唯独剩下24小时便利店亮着灯。他在一家7-11买了矿泉水,喝一半,剩下一半浇在脸上,T恤被淋湿了。继续走,脚上磨出血泡,一身大汗,T恤湿透了。 到家时手机电量早已耗尽,唐蘅看都不看,精疲力竭地扑在沙发上,沉沉睡去。 也许是太累了,他什么梦都没有做。 一觉睡到阳光明媚的下午,唐蘅被保姆的开门声吵醒。 他摁了摁手机,没反应,才想起来还没充电。 “王阿姨,”唐蘅皱眉,“几点了?” “四点多啦!”王阿姨连忙接了杯水递给唐蘅,“怎么搞的嘛,嗓子哑成这样,上火了?” “可能是吧……”嗓子确实沙哑得厉害,不只是嗓子,整个人都钝钝的。 “我给你熬点绿豆粥?解暑去火的。” “好,谢谢您。” “你这孩子,三天两头在外面吃,能不上火嘛,”王阿姨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说,“今晚就在家吃吧,阿姨给你做好吃的,啊。” 唐蘅起身去卫生间冲了个澡,他把水温调得很低,整个人清爽许多。王阿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干净了,此时正在厨房准备晚饭。 唐蘅把手机开机,立刻收到一连串消息。有同班同学的,问他过几天去不去长沙旅游;有玩乐队认识的朋友,邀他去看他们的专场演出;当然消息最多的是安芸和蒋亚,这两人约好似的,从中午开始,一个短信轰炸,一个电话轰炸。 唐蘅拨了蒋亚的号码:“怎么了?” “操,你还活着啊!”蒋亚骂道,“我俩就差报警了!” “滚吧,你还有空管我?” “这话说的,咱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么,”蒋亚暧昧一笑,紧接着又问,“你嗓子哑了?” “嗯,”唐蘅说,“吹空调吹得。” “我靠你不是吧,”安芸的声音传过来,“明天晚上有演出啊!” “……能不能改成后天?” “后天周一!” “周一不行?” “倒也可以,但你不是要和小沁他们走访吗?” 唐蘅沉默两秒,低声说:“我不去了,以后都不去了。” “啊?”安芸愣道,“为什么?” “不想去了。” “那……唐老师同意啊?” “再说吧,”唐蘅有些烦躁地转移话题,“你俩今晚有安排吗?” 蒋亚说:“这不等您指示呢。” “来我家吃饭吧,吃完看电影,斗地主也可以。” “没问题!”蒋亚欢呼,“我想死王阿姨的粉蒸肉了!” 抱歉来晚了,我还是尽量日更啊,学业太忙了,并且好难……以及,长佩和网易云合作了一个给小说创建歌单的活动,《楚天以南》应该会参加,正好也把小说中涉及到的一些歌做个汇总吧~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我微博,之后会弄这个歌单的。 不是一路人 那天之后,唐蘅删掉了李月驰的手机号码,也不再去参加大伯的项目,再没见过李月驰。生活骤然拨回到认识李月驰之前的状态——不知道为什么,唐蘅觉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,久得令他感到陌生。 进入八月,暑假还剩整整一个月,武汉的夏天仿佛没有尽头。唐蘅考了一次托福,成绩足够他申请所有理想的学校,留学的计划算是又进一步。这之后他彻底闲下来,天气太热,他只在傍晚时出门,要么去排练,要么去演出,要么和蒋亚安芸坐在livehouse或酒吧里听歌。 唐蘅又见过几次田小沁,他不知道李月驰是怎么向她解释的,总之两人见面时,田小沁并没有问过“你怎么不来走访了”之类的问题,她总是那样温温柔柔的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。 也许对她来说,的确算不上“发生”了什么。也许对李月驰来说,同样如此。 八月初的一个夏夜,他们三个又和田小沁在一起吃饭,照旧是大排档:小龙虾,热干面,炒花甲,和一盘一盘的烧烤。四人都吃得汗津津的,一半因为热,一半因为辣。桌上的饮料喝完了,安芸自告奋勇去买新的,蒋亚假惺惺地说:“这种事哪能让女孩子去啊,我来我来!”屁股却牢牢粘在椅子上,一动不动。 安芸在田小沁面前总是格外勤快,便也配合道:“还是我去吧,你们想喝什么?” “我要可乐!”蒋亚说,“冰的啊!” 安芸隐隐翻个白眼,语气十分温柔:“那小沁呢?” “冰红茶就好,”田小沁温声说,“辛苦你啦。” “唐蘅你呢?” “雪碧吧。” “唐蘅你叛变了!”蒋亚怒目圆睁,“以前不都和我一起喝可乐的么!” “可乐杀精啊,”安芸凉飕飕道,“你还是悠着点吧。” 蒋亚一时没反应过来:“啊?真的?” 唐蘅说:“没什么,我就是喝够可乐了。” 唐蘅本不是话多的人,现在比以前更沉默了。安芸去买饮料,桌上只剩下蒋亚和田小沁在聊天。 蒋亚嘀咕道:“安哥这一天天,阴阳怪气的呢?” 田小沁笑眼弯弯地看着他:“其实我早就想问了……” “什么?” “为什么叫安芸‘安哥’啊?” “啊,她比我大一岁么,我和唐蘅一级的。” “那为什么是‘哥’……” “嗨,说来话长,”蒋亚抓起一串烤牛油,“我们仨认识的时候,唐蘅和安哥准备组乐队,招一个贝斯手,我就去了。” “诶,你不是打鼓的?” “我当时就想碰碰运气,没准他们也招鼓手呢?”蒋亚笑得有点憨气,“我就去了,然后安哥说,不招鼓手,她打鼓。我当时就嘴欠了一句,没见过女孩儿打鼓能打好的,安哥急了,要和我比solo,我说比就比啊,安哥说,谁输了谁给对方鞠躬道歉叫哥。” 田小沁大笑:“怎么这么幼稚的。” “真的特二逼,”蒋亚也笑,“后来我输了,就给她道歉,哥也叫了……再后来,我们仨就组乐队了,安哥让我打鼓,她换成贝斯。” “你们这样真好,”田小沁语带羡慕,“我的朋友都毕业了。” “你是说本科的朋友?” 田小沁点点头:“对呀,一个回家当老师了,一个去深圳上班了,只有我留在武汉。” 蒋亚立即说:“那你以后就跟我们玩儿啊,安哥老和我们说你呢。还有你那个同学,李什么来着……” “李月驰?” “对,那哥们也不错,”蒋亚豪爽道,“回头我过生日,叫他一起来啊!” 唐蘅垂着眼听他们聊天,并不搭话。 田小沁说:“好啊,不过李月驰最近也很忙……” “他忙什么?”安芸拎着饮料回来了,“还是唐老师那个项目么?” “没有,我们的走访已经结束了,月驰退出项目组了。” “嗯?”安芸若有若无地瞟唐蘅一眼,“为什么?” “他说他有别的事,就去和唐老师请假了。” “那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做啊?” “我和经济学院的两个硕士,现在主要是处理数据了,他们比较擅长。” “唔,”安芸把饮料分发给众人,“经济学院的啊,那确实。” 唐蘅握着冰凉的雪碧,淡淡地说:“李月驰不是也会处理数据吗?” “是的,但他说他没空,”田小沁的表情略微有些疑惑,“其实现在退出,是挺可惜的。” 唐蘅没再说什么。 吃完饭,三人先把田小沁送回家,然后去了蒋亚家。他们原本打算到“长爱”坐一会儿,然而夜空中响起几声闷雷,大概又要下雨。果然,蒋亚刚把投影打开,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。 他们看的是王家卫的《蓝莓之夜》,慢镜头一个接一个,调子非常闷。电影不到一半,蒋亚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。窗外的雨小了一些,但仍然淅淅沥沥的,令唐蘅有些心烦。 蒋亚打起鼾,安芸把音量调小了些,忽然问:“你和李月驰怎么样了?” 唐蘅盯着荧布上诺拉·琼斯的脸,低声说:“什么怎么样。” “就是,你俩……掰了?” “本来也不熟。” 安芸轻哼一声,没说话。又过一会儿,当音箱响起爵士乐插曲的时候,安芸开口道:“你还是别和他掺和在一起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不是一路人。” “哦。” “真的……你看他,活得累不累啊。咱也帮不上什么忙,别添乱就好了。” 唐蘅扭头看向安芸:“你什么意思?” 安芸耸耸肩:“反正你别管他的事了。” 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“我……”安芸轻叹一声,“算了,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 因为安芸的话,唐蘅有了一些心理准备,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个“到时候”来得这么快——两天之后,唐蘅被唐教授叫到办公室。 他到的时候,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两个男生,一个瘦高个,戴眼镜,长相斯文;另一个矮小得多,同样戴眼镜,脑门上有颗很显眼的痣。瘦高个叫潘鹏,有痣的叫张白园,他俩便是后加入项目组的经管系硕士生。 “唐蘅,你就跟着你这两个师兄做做数据,啊,”唐教授笑眯眯地说,“不会的多问他们。” “是我们要请教师弟,”张白园抿了抿唇,谦虚道,“很多社会学专业的知识我们都不懂。” “独学无友嘛,你们年轻人聊得来,也用不着我唠叨啦,”唐教授转身,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纸袋,“白园,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张院长,这是上次我答应给他写的《过零丁洋》,哈哈。” “没问题,”张白园语气惊喜,“那您能给我也题个字吗?下次我带书来。” “当然可以,”唐教授笑道,“反正我是到处献丑啦。” 唐蘅一面听他们寒暄,一面思量着“张院长”是谁——然而思来想去,也没个结果。毕竟张这个姓实在太常见了。 待他们说完,两个硕士生先回去了。 办公室里只剩下唐教授和唐蘅,唐蘅问:“哪个张院长?” “刚调到经济学院的张剑龙,”唐教授说,“那个张白园是他儿子。” “他们经济学院的干嘛来做我们的项目?” “是咱们给人家做!这个项目之后就放在张院长名下。” 唐蘅沉默片刻:“所以把李月驰踢出去了?” “你这臭小子!”唐教授一拍桌子,佯怒道,“你把你大伯当什么人了?” “那他怎么退出了?” “你问我干嘛,你问他去!” “是他自己要退的?” “可不是吗,”唐教授有些无奈地说,“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在想什么,多好的机会啊,说不要就不要了。” 没收藏本文的朋友记得点一下收藏哦! 潘鹏 所以真的是李月驰主动退出的?为什么?唐蘅回想起田小沁的话,她说李月驰太忙了——忙着赚钱给他女朋友治病吗? 但是这些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。 “那我回去了。”唐蘅说。 “等等,急什么!”唐教授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紧了,略略压低声音,“我和你说啊唐蘅,张白园那孩子不错,张院长跟我关系也挺好,这次的项目你就多上点心。” 唐蘅说:“知道了。” “别光嘴上答应啊,”唐教授有些无奈,“你当我不知道?前期走访你总共去了几次?不过那些活也没太大技术含量,又辛苦,你不去也就罢了。” 没太大技术含量么?唐蘅想起那些挥汗如雨噔噔噔爬楼的日子,眼前又出现李月驰汗水交织的脸。 唐蘅站着,没说话。他知道大伯为他好——大伯和伯母是丁克,视他如己出——所以不想他干辛苦受累的活。这是人之常情。 唐教授拍拍唐蘅的肩膀,意味深长道:“你也快毕业了,明年读研,就算是步入这个圈子了,经验啊人脉啊,都要留心积累。” 类似的说辞唐蘅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,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:“嗯,好。” “行啦,那你回去和张白园联系一下,”唐教授笑着说,“这周末回家吃饭,你伯母想你了。” 唐蘅出了办公室,没急着下楼,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。他莫名地感到几分烦躁,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一会儿。 至于为什么烦躁呢?唐蘅想,可能是因为这个项目。猝不及防地,他接手了这个项目,将要处理李月驰收集到的数据——李月驰这人怎么就阴魂不散?他原本都计划好了,等暑假结束就申请学校的交换项目,社会学院有个专门针对大三大四学生的交换计划,去东京八个月。倒也不是为了躲避李月驰,只是他受够了武汉,顺便,能避开李月驰也不错。八个月后他回国,忙一忙毕业的事情,和安芸他们玩玩乐队,就又该出国读研了。他计划得条理分明,此刻 却隐隐有种被打乱的烦躁。 好在,李月驰已经退出了项目组。 唐蘅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,被蚊子咬出两个包。蒋亚发来短信,问他晚上去不去“长爱”凑热闹,来了新乐队。唐蘅回复“不去”,蒋亚的电话就打过来:“你晚上有事啊?” “嗯,”其实没事,唐蘅胡乱搪塞道,“和留学中介约好了。” 蒋亚咋呼起来:“不是吧,现在的中介这么敬业?晚上谈工作?” “他们晚上加班。” “换个时间行不行啊,蘅啊,”蒋亚肉麻兮兮地,“安哥去泡妹妹了,咱俩孤家寡人搭个伴呗,难道你忍心看我一个人……” 唐蘅一边下楼梯,一边皱着眉听蒋亚絮叨。其实他不是不想和蒋亚看演出,他只是不想去“长爱”。至于原因,他又没法向蒋亚解释。 “那你和中介谈快点,八点咱俩过去,来得及不?” “来不及,我们要修改……”一道身影从旁边掠过,唐蘅猛地停下脚步。 “你们要修改啥啊?” 唐蘅举着手机,没动静了。 对方也停下来,转身,看向唐蘅。 他仍然穿着“青文考验”的T恤,一条深蓝色窄腿牛仔裤,衬得他削瘦而挺拔。时近傍晚,光线暗了,走廊的灯又还未亮起来。唐蘅是低度近视,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。 两人对视了两三秒,李月驰先开口,声音很平静:“学弟。” 学弟?没错那天晚上是他先叫了声“学长”——本以为那样李月驰就会收下他的钱。 唐蘅转身欲走,李月驰又说:“学弟,等一下。”然后他快步走过来,近了,唐蘅陡然想起那天晚上两人接吻的情形,忍不住后退一步。 李月驰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,认真地说:“你处理数据的时候有个地方需要留意一下,洪山区南湖珞鑫小区,里面有一部分居民是回迁户,他们的收入标准还要按照农村……” “你为什么不做了?”唐蘅打断他。 “我有别的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 李月驰顿了顿:“私事,”又很客气地说,“给大家添麻烦了。” 他这幅神情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,从一开始就没有帮唐蘅打架,后背没有被酒瓶划伤,也没有在那闷热似蒸笼的小房间里和唐蘅脸对着脸吃泡面;他没说过“我等你”,没说过“你唱歌很好听”,没问过《夏夜晚风》是不是唐蘅唱的;当然,他更没在被围殴的时候撞上唐蘅,没吃那个冷掉的肉松面包,没喝可乐——没接吻。 唐蘅冷笑一声,转身大步离开,李月驰没有追。 第二天,唐蘅和张白园、潘鹏约在教研室。才上午十点,张白园已经叫了三趟外卖,分别是星巴克的咖啡、仟吉的蛋糕和某家法式餐厅的正餐。他虽然带了电脑,但屏幕上只开着word文档,装模作样地记了几个疑似有问题的数据。倒是潘鹏靠谱得多,计算公式提前准备好了,又很仔细地核对着问卷扫描件上的数字。 “老潘,师弟,你俩别忙了,”张白园热情招呼道,“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!” 唐蘅淡淡地说:“我还不饿。”他已经确定张白园就是个混事的草包,什么都不会。 潘鹏拈起一颗泡芙:“师弟,下午我和白园去游泳,一起吗?” “对啊对啊,师弟一起来呗,”张白园说,“反正包场了,地方大着呢。” 唐蘅盯着屏幕:“你们去吧,我继续弄这些问卷。” “急什么嘛,”张白园抿一口咖啡,慢悠悠地,“十月初才做第一次成果汇报,来得及。再说咱还有老潘呢,他弄这些快得很。” 潘鹏笑了笑,有些不好意思似的:“对啊,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了。” 唐蘅摇头道:“我赶时间。” 他的语气不是很好,但张白园大概没听出来,还在那高高兴兴地吃东西。潘鹏显然感觉到了,于是没再闲聊别的,擦干净手指,干起活来。 下午一点过,张白园先走了,说要回去睡一会儿,下午才有精神游泳。他走前又点了四杯果汁,叫唐蘅和潘鹏喝着玩——说是纯鲜果现榨,没有添加剂。 教研室里只剩下潘鹏和唐蘅。潘鹏长吁一口气,轻声说:“师弟,辛苦你了啊。” “没什么辛苦的,”唐蘅面无表情,“尽快弄完吧。” “白园他就这样,虽然干活指望不上,但他心眼是很好的,”潘鹏挠挠头,“你别生气啊。” “我没生气。”确实没有,更准确来说,这种低气压只是从昨晚持续到现在罢了。 “我本来以为又是我自己干活呢,”潘鹏继续道,“你能和我一起,太好了。” 唐蘅心说,好个屁。 “原本是李月驰,对吧?”潘鹏敲敲键盘,“还好他嫌钱少,不干了。” 唐蘅停下动作,扭头看向潘鹏:“李月驰是因为钱少才退出的?” “是啊,这种活,一个月只有八百的补助嘛。” “所以他就撒手不管了?” “你不了解他那个人,”潘鹏笑了一下,“我和他是本科同学,我是知道他的。” “那你说说吧,”唐蘅拿过一杯橙汁,“正好有点累了。” “这不太好吧……诶你别说出去啊,反正我就私下提醒你,小心这个人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他这个人吧,见钱眼开,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,我们本科的时候他还替考呢,体测一千五长跑,他为了赚钱能一天替跑三场——你说是不是穷疯了?” “是么,”唐蘅低头看着手里亮澄澄的果汁,“他还挺拼的。” “农村人没见过钱!”潘鹏耸肩,“这种人我真的看不上,格局太小了。” 楚天以南的歌单已经建好啦,大家在网易云搜“大风不是木偶”,点进我的主页就能听到歌单了。 等 教研室里只剩下唐蘅一个人,他起身去把门关紧,然后坐下,拨了李月驰的号码。 这串号码他早就删掉了,但又毫不意外地记着,像一枚放在抽屉里的吉他拨片,平日里不用,需要的时候却能精准找到。这念头令唐蘅感到挫败,所以当电话接通的时候,他的语气就带了点不痛快,显得凶巴巴的:“李月驰,你在哪?” 李月驰沉默两秒:“我在学校。” “你来教研室,就是上次那个教研室。” “有事吗?” “对,有事,”唐蘅的语速有些快,他想是因为紧张,“你现在就来。” “电话里不能说?” “不能。” 李月驰“嗯”了一声,就挂掉电话。唐蘅盯着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,心想他“嗯”一声算什么意思?究竟来还是不来?但是无论如何,他要见到李月驰。 十四分钟后,有人敲了教研室的门。唐蘅开门,迎面对上李月驰的目光。他额头上有几道汗痕,嘴唇也起皮了,有干裂的趋势。唐蘅收回目光,说:“把门关上。” 李月驰十分配合地关了门,问道:“有什么事?” 他背着双肩包,连坐都没坐,一副马上就走的样子。唐蘅反问:“你赶时间?” “对,”李月驰说,“我去上课。” “那个辅导班?” “嗯。” “他们一个月给你多少钱?” “按课时算,”李月驰皱了一下眉头,“到底有什么事?” “你别去上课了,我给你开三倍工资,你把这个项目做完。” “……” “潘鹏你认识吧?他说你退出项目组是因为嫌工资太少。” 李月驰站着没动,也不说话,仿佛默认了。 “本来就是你的工作,你说退出就退出?我给你钱,你来做完。”唐蘅说着就拎起椅子上的VANS帆布包,里面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纸币和硬币,还有一张银行卡。唐蘅把纸币抓出来,五十的一百的,一张张丢在桌子上:“这些先付明天的工资,你看够不够?” 李月驰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币,面无表情。 “不够吗?”唐蘅摸出银行卡,“那你跟我去取钱吧,学校里就能取。” “学弟,”他总算开口了,“你这样没意思。” “我就是不想接这烂摊子,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,”唐蘅淡淡道,“不是白给你送钱,也不是借钱,就是雇你干活,懂吗?” “你女朋友那边不是急着用钱么,”唐蘅继续说,“这样对咱们都好。” 李月驰又沉默了。 唐蘅拈起一支碳素笔,慢悠悠地转动在指间,就这样等了一会儿,他听见李月驰低声说:“我回去想想。” “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啊,现在是下午两点十七分,别超时。”唐蘅的语气几乎是愉快的。 李月驰直接走了。 关门的声音有点大。 他一走,便把那点为数不多的愉快也带走了。唐蘅关掉电脑,拎起帆布包,下楼。他站在树荫里拨了田小沁的号码,午后日光正盛,他却面沉如水。 “师姐,我想问你件事。” “啊?那你……你稍等哦。”田小沁有些意外似的,轻声说。 过了大概半分钟,电话那头却传来安芸的声音:“唐蘅你干嘛?” “……你们在一起?” “刚刚看画展呢,”安芸顿了一下,“你吃炮仗了啊,这么凶。” 很凶吗?唐蘅说:“我找田小沁。” “你干嘛,你别吓唬小沁啊!” “我问点事情。” “你——” “我说,我找田小沁。” 安芸低骂一声“操”,把手机给了田小沁。 “师姐,你实话告诉我,李月驰为什么退出?” “就是……他好像说这边,工资太低……” “工资低?”很好,看来提前统一了口径。 “嗯,一个月只有八百块嘛。” “你不说实话我就去问唐老师,或者张院长——张剑龙是吧?”唐蘅笑了一下,“我现在就在学校,马上去经济学院。” “唐蘅!” “那你告诉我。” “我们……我们也没办法,”田小沁的声音一下子软了,透出几分茫然,“原本做得好好的,项目突然就给了经济学院,那边只分了我们两个名额……” “你和李月驰不是正好两个人?” “他说你需要这个名额,你申请出国的时候要把项目写进简历里面……” 这次轮到唐蘅低骂一声:“操。” 那只是他为了让李月驰接受他的钱,随意诌出的借口罢了。一个项目的挂名,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。 他没想到李月驰会当真。 “高兴了?满意了?”安芸又把手机抢过来,“这事儿已经这样了,您可别再折腾了!” “我不需要这个,”唐蘅的声音和缓几分,“名额本来就是李月驰的。” “你……哎,你等着,明天我和你当面说,”安芸叹了口气,“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。” 唐蘅回一句“好”,干脆地挂了电话。他忽然就感到闷热,武汉潮湿的阳光黏在皮肤上,蒸出一滴滴汗珠。唐蘅轻快地走到自己家楼下,骑上变速车,向李月驰的出租屋驶去。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,明明这个时间李月驰不在家——辅导班上课呢。但是不要紧,他想,他可以等。 半路上又接到安芸的电话,像是不大放心他:“唐蘅,你没惹事吧?” “暂时没有,”唐蘅慢悠悠地蹬着车,“但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。” “不是,你……你怎么知道的?” “很难猜吗?”唐蘅轻哂,眼前浮现出潘鹏那副貌似诚恳的神情,“有个傻逼给我说李月驰见钱眼开,说他嫌钱少才不干了,你觉得可能吗?” “李月驰确实缺钱,”安芸无奈道,“是潘鹏说的吧。” “他是缺钱,但他如果真的做什么都为了钱……” “啊?” 他就不会一次次拒绝我的钱了。唐蘅想。 “没什么,明天见了面再说。” “你千万别冲动啊!”安芸又重复一遍,“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。” 唐蘅连声应下,十分敷衍。其实他现在根本没有惹事的心思,也不急着找潘鹏那傻逼算账。因为他已经看见李月驰那栋破破烂烂的小楼了。门口的垃圾堆还在,也还臭着。唐蘅停了车,噔噔噔爬上那处处生锈的铁梯。 挂在门外的伞不见了,却多出一双黑色帆布鞋,有点滑稽地用鞋带拴在栏杆上。黑色的鞋面已经被刷得泛白,但是很干净,鞋舌翻开来,露出两枚模糊不清的标签,是回力牌,43码。鞋子内侧靠近鞋底的位置已经磨出一道裂口,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穿,还在洗?唐蘅后退一步靠在门上,觉得刚刚的自己像个变·态。 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,好像是急于见到李月驰——就是哪怕知道他不在,也想等着他。但是见了李月驰又该说什么呢?说谢谢你为我着想?以李月驰那副德性,没准会回一句“因为你是唐老师的侄子”,然后再恭恭敬敬接一句“学弟你还有别的事吗”,真是能把死人气活。 这时已经下午四点过,太阳慢慢地西沉。站在二楼门口,可以看见四周一片高高低低的平房,有些人家从窗户里支出两根杆子,大剌剌地晾着汗衫和内裤。余晖给那些衣服镀上一层淡淡的橙红色,武汉这地方虽然不修边幅,但至少日落很好看,明艳得像漫画里的场景。 这场景李月驰看过么?不知道。他每天都那么忙,有没有看日落的心情呢? 唐蘅站累了,又靠在门上,耳机里循环着达达乐队的《南方》,每当彭坦唱到“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”,他的心就像铃铛似的,跟着摇晃一下。 尽管他也记着,李月驰有女朋友。 唐蘅侧过身,换成肩膀抵着门。李月驰讲课要讲这么久?不会讲完又去发传单了吧?其实可以打个电话问他,但唐蘅不想。他转个身,换另一边肩膀抵门。 几秒后,唐蘅听见“咔嚓”一声——不是他身体里发出来的。 紧接着,又一声。 唐蘅直起身子,疑惑地抓住门把手,用力一推—— 门开了。 门锁的锁芯掉在他脚边,叮叮当当一阵脆响。 唐蘅:“……” 这下是真得一直等下去了。 唐蘅对天发誓他没想进屋——怪就怪李月驰租这房子实在太小,哪怕是站在门口,也能将屋里的摆设尽收眼底。床尾搭了件皱巴巴的灰色T恤,整理箱上立着只磕破一角的饭碗,饭碗旁边是个墨绿色的杯子——唐蘅愣了两秒,才想起那是他买的蜡烛香薰。上一次来李月驰家,他嫌楼下的垃圾堆太臭,所以买了这个香薰。 多少天了?李月驰竟然没有点燃那只香薰。他只是把它立在那里。唐蘅走进去,见香薰下面压着一本书,是费孝通的《乡土中国》,他知道这样做不对,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翻开那本书。书是学校图书馆的,密密麻麻地夹了许多小纸条,想必是用来做书签。李月驰在读这本书?唐蘅好像看到他坐在两个叠放的整理箱前,略微勾着背,一页一页地翻过去,时不时夹进一枚纸条。在他手边就是那杯蜡烛香薰,没有点燃,但还是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香味,那是鼠尾草的味道。 唐蘅的脸有些发烫,他飞快地把书和香薰放回原处,转身向门口走去。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,他又看见墙上挂着的白色塑料袋。是那个下雨的晚上,他和李月驰从水坑里捡回来的塑料袋,他知道里面装着中心医院的X光片,李月驰女朋友的X光片。 唐蘅怔怔地盯着那只袋子。夜晚光线模糊,所以那时他没有发现,原来袋子上写了病人的基本信息。姓名,性别,年龄—— 赵雪兰,女,32岁。 不好意思来晚了! 火腿炒面 唐蘅愣愣地盯着那行圆珠笔写的字,大概不是医生写的——他虽然没怎么去过医院,但也见过家庭医生写字,张牙舞爪得根本看不清内容。 那行字是一笔一划写下来的,算不上工整优美,只像是下了很大力气,所以格外清晰。尤其是“岁”字的最后一撇,直直斜向下去,收束时在柔软的塑料袋上挑出一个小小的洞。 唐蘅默念,三十二岁。三十二。 李月驰今年大学毕业,不出意外是二十二岁,那也就意味着,他的女朋友比他大了整整十岁。当然,十岁的年龄差也不算离谱,只不过——思绪一下子断了,紧接着,唐蘅转身冲向门外。 他站在门口,李月驰站在楼梯上,两人隔着几级台阶,面面相觑。 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?! 李月驰看着唐蘅,好像也愣了刹那,然后他扬扬眉毛:“学弟,你又找我有事?” “我……对啊,我又找你有事……”唐蘅瞪圆眼睛,盯着李月驰一级一级登上台阶,距离自己越来越近。几秒后他猛地反应过来,向下一跨拦住李月驰的路。 “我,我要和你说个事情,”唐蘅口干舌燥,“刚才出了点意外。” 李月驰平静地问:“什么意外?” “就是……你家的锁,坏了。” 李月驰:“什么?” “锁坏了!”唐蘅真是百口莫辩,“我就在门上靠了一下,那个锁芯突然掉出来了!” 李月驰沉默。 唐蘅侧开身子,小声说:“真的,不信你看。” 锁芯还在地上,已经锈得不成样子。李月驰弯腰捡起来,看了看锁芯,又看了看唐蘅。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,如果非要形容一下,大概就是同时混合了“唐蘅你可真行”和“编吧你接着编”两种意味。 唐蘅觉得自己简直他妈的冤死了——谁能想到这破房子的破锁就赶得这么巧?早不坏晚不坏,偏偏被他撞上。 最关键的是,在李月驰眼里,他可是个企图诱骗他进行钱色交易的恶劣富二代——是这样吧?既然钱色交易的主意都打出来了,拆门卸锁强闯民宅又算得了什么? 唐蘅见李月驰不说话,只好低声说:“待会我就找换锁的来……真的是它自己坏的。” 李月驰把锁芯丢到一边:“我知道了。”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了! 唐蘅闷闷地说:“我现在就去,今晚一定弄好。”说完便转身下楼。然而刚刚走下两级台阶,就听李月驰在身后说:“等等。” 唐蘅转身,望着他。 “你饿不饿?”李月驰说,“我买了炒面。” 唐蘅噔噔两声跑回去。 李月驰洗了手,打开电扇,插上电磁炉的插头。唐蘅坐在整理箱旁边的板凳上,看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块菜板,又打开整理箱,取出一把红辣椒和一罐花椒。 唐蘅忍不住问:“你这么能吃辣?” “我家那边都这么吃。”李月驰把菜板垫在一只纸盒子上,浑不在意地蹲在那里,咔咔咔切起辣椒来。他背对唐蘅,抬臂切辣椒的时候肩胛骨也跟着颤动,好像鸟类颤动的骨翼。唐蘅想到他被酒瓶划破的伤口——不知留下伤疤没有。 李月驰动作娴熟,很快就将一把鲜红的辣椒切成碎末。然后他把那只缺口的碗塞进唐蘅手里,又递一双筷子:“你吃多少炒面,自己夹出来。” “哦,”唐蘅看着那撮辣椒,“那这是干什么的?” “吃。” “……” “很辣,”李月驰顿了顿,迎上唐蘅的目光,“你要试试吗?” 唐蘅心想我起码在武汉待了六年,看不起谁啊。 “来点吧。”唐蘅说。 片刻后,李月驰找来一只大碗——唐蘅认得,就是那天晚上吃泡面用的碗。他把炒面从一次性饭盒里赶出来,满满地在碗里堆出一个尖,再把辣椒和花椒堆在最上面。然后他将锅烧热,倒油,很快油也热了,泛出一阵花生的香味。李月驰端起锅,说:“你站我后面。”唐蘅便后退两步,心想这是什么大阵仗,满汉全席吗。 李月驰把热油淋在辣椒和花椒上,“滋啦”一声,辣味和麻味直冲鼻腔,唐蘅没忍住,咳了起来。 “学弟,你没事吧?”李月驰像是故意这样问的,因为他的声音拖得有些长,仿佛带点笑意,“我说了很辣。” “我没事……”唐蘅揩了揩眼尾的泪,“你等我一下。” 说完便转身跑出去,骑上变速车,到巷口的小吃店买了两大杯米酒。待唐蘅拎着米酒进屋,李月驰已经把两人的炒面分好了,唐蘅那碗没有辣椒和花椒,但也被热油淋过,红通通的。李月驰接过米酒,轻声说:“吃不惯就别勉强。” 他们俩还像那晚吃泡面的时候,一个坐板凳,一个坐床边。逼仄的小房间也还是热得人难耐,加上辣椒的辣,没一会儿唐蘅就汗流浃背了,马尾辫也黏在后颈上。李月驰买的炒面又实在算不上好吃,那面条硬邦邦的,似乎已经放了很久。碗里除了面条,就只有几块更硬的白菜梆子,和几片淀粉味的火腿肠。 唐蘅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,但李月驰就坐在对面,他垂着眼睛,挑起一筷子面条和一小撮辣椒,动作仔细,神情认真,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。唐蘅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,像被武汉绵绵的夜雨打湿了,又或者浸在酸甜的米酒里。 “好吃吗?”唐蘅问他。 “还可以,”李月驰看看唐蘅的碗,“你是不是吃不下了?” “没……我歇会儿,歇会儿再吃。” “吃不下给我。” 唐蘅愣了愣:“给你吃?” “浪费了可惜。” “……那我给你分一点啊。” 唐蘅从碗里挑出一大筷子面条,颤颤巍巍地夹到李月驰碗里。李月驰若无其事,继续吃他碗里的炒面,不时喝一口米酒。说实话唐蘅有些惊讶,他没想到李月驰竟然会吃他碗里的东西。别说是李月驰,就是他和他妈,也不会帮对方解决吃不完的饭菜。 不知道为什么,唐蘅忽然想起李月驰的女朋友。李月驰也会吃女朋友的饭菜吗?会的吧。 唐蘅真想这一段时间过得慢一点,因为他有种错觉,仿佛此刻他是李月驰的女朋友——或者男朋友——不重要了。总之他是李月驰的恋人,他们每一天每一天都这样对坐着吃晚饭。窗外夕阳一点点沉下去,暮色像一张薄薄的毯子覆盖住天空。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还有很多个夜晚可以一起度过。 李月驰放下碗筷,忽然说:“快点。” 唐蘅回过神来:“啊?” “吃得快一点,”李月驰摁亮手机屏幕,“待会我要去医院。” 那些旖旎心思陡然消散干净。唐蘅抠着碗沿,犹豫了几秒才鼓足勇气:“我可以问你个事儿吗?” “什么?” “我看见那个袋子上写的……”唐蘅把目光投向墙上的塑料袋,“你女朋友,今年三十二岁?”他说完了,还想解释一句“我是不小心看见的”,但是话没说出口,就被李月驰打断了。 “对,她三十二了,”李月驰的声音骤然冷下去,目光也冷了,几乎透出寒意,“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。” 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”唐蘅连忙解释,“我就随便问一下……” “唐蘅,”李月驰起身,把喝完的米酒丢进垃圾桶,他背对着唐蘅淡淡地说,“咱们俩真的不可能,别浪费时间了。” 不到黄河心不死 唐蘅落荒而逃。 他把变速车蹬得飞快,快到空气在耳边发出低低的鸣响,好像只要他以足够快的扼速度逃出那个房间,逃出那片小巷,逃出东湖村——就可以当那些事没发生过。 最后他在蒋亚家楼下刹车,气喘吁吁,汗珠一颗连着一颗从额头滚落,甚至模糊了他的视线。他坐在变速车上,一只脚支地,一只脚踩着车蹬,整个人呆呆地,不说话。 路过的人都在看他,他什么都看不见。 这时夕阳已经落入城市地平线以下,唐蘅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夕阳,原本是温热的,然而渐渐沉下去,沉入一个冰冷的黑夜。 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当那些事没发生过,因为那些画面犹在眼前。李月驰说“咱们俩真的不可能”,他说这话的时候唐蘅就盯着自己手里的碗,碗里还有几根焦黄的炒面和两片白菜梆子,唐蘅觉得自己像一个乞讨失败的乞丐,被永远地下了逐客令。 这次是彻底、彻底完了吧。 唐蘅上楼,敲门,开门的是个满头小卷的阿姨:“诶,你找谁?” “我……不好意思,我走错了。”唐蘅反应过来,他走错了楼层。 阿姨嘀咕一句,把门关上了。 唐蘅又上两层,到蒋亚家门口。 “蒋亚。”唐蘅敲门,没人应。 也许蒋亚出去了。唐蘅并不着急,而是慢慢地蹲下,后背抵住冰凉的墙壁。他逃得太着急,此刻竟然有种虚脱般的感觉。 “来了来了!”门却忽然开了,蒋亚探出头来,“靠,你他妈可真会挑时候!” 唐蘅抬头看着他:“不方便吗?” 蒋亚露出个贼兮兮的笑:“露露在呢——你来都来了,咱仨斗地主吧。” 唐蘅进屋,看见一个女孩儿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,原来是他们在江汉路的livehouse看演出的那个晚上,和蒋亚相携而去的女孩子。 没想到他们还有联系,谈恋爱了?如果在平时,唐蘅肯定扭头就走了,他可没有做电灯泡的爱好。只是今天,此刻,他迫切地需要和人说说话,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。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。 “这是唐蘅,我们的主唱,你认识吧?”蒋亚向露露介绍道。 “哇,第一次离这么近!”露露的声音很清脆,“你好啊帅哥。” “干嘛啊,”蒋亚佯作吃醋,掰着露露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,“帅哥在这儿呢。” 三人就真的打了一晚上斗地主。直到晚上九点多,露露打着呵欠说困了,蒋亚叫她先去楼上睡觉。她拍拍蒋亚的脑袋,轻笑道:“等你啊。”然后慢悠悠地走了。 蒋亚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,递给唐蘅玻璃杯,为他斟了浅浅一杯底。这威士忌是一种近似木质的暗黄色,瓶身印着法语,不知是什么牌子。 为了保护嗓子,唐蘅不抽烟,也极少饮烈酒。所以威士忌的苦味在舌尖爆裂开来的时候,他忍不住皱了眉。 蒋亚自饮一口,问道:“谁惹你了?” 唐蘅说:“没人惹我。” “得了吧,你找块镜子照照你这德性,跟被人打了似的,”蒋亚揽住唐蘅的肩膀,“跟爸爸说,爸爸给你出头。” “滚蛋。” “说正经的,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?” “怎么这么问?” “男人的直觉嘛。又和你妈吵架了?” “不是我妈……我问你个问题。” “啥?” 唐蘅迟疑片刻,找了个相对委婉的切入点:“你和露露怎么在一起的?” “就那么在一起的啊,那天晚上你不是在么,”蒋亚理直气壮地,“我俩从livehouse出来,上酒店开房了,完事她夸我表现不错,我们就……” “打住,”唐蘅无奈地说,“你有没有点正常的恋爱经历?” “啥算‘正常’的?” “就是,比如说,你追一个女孩儿,追不到……” “操,”蒋亚一惊,双手摁住唐蘅的肩膀,“儿子,你直了?” “……” “算了,”唐蘅说,“我回去了。” “急什么!来来来我告诉你,”蒋亚拽住唐蘅,“追人么,哪有说追就追到的啊!时间精力人民币,你总得付出一样吧!” “怎么付出?” “打个比方,你追人家,那得拿出追人的架势吧?人家喜欢什么你就送啊,一次不够多送几次啊!” 唐蘅想,李月驰喜欢什么?大概喜欢钱吧。他也真的送过钱,然而李月驰不要。 “除了花钱呢?”唐蘅说,“有没有别的办法?” 蒋亚欠嗖嗖道:“不好意思,鄙人至今还没遇到过花钱解决不了的妹子。” 唐蘅心想自己真是脑子被门挤了才来问他。 “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,”蒋亚压低声音,“儿子啊,我说真的,你就凭你这张脸,钱都不用花。” 算了吧。 “真的,你吧,再把你这臭脾气改改,完美!” 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。” “有就有呗,”蒋亚顿了一下,转过头看着唐蘅,“女朋友?你,你看上了个蕾丝啊?” 唐蘅沉默两秒,起身说:“我回家了,你去陪露露吧。” “等等你给我说清楚!”蒋亚总算是反应过来了,磕磕巴巴地说,“您难道……难道看上直男了?” “谁他妈知道他是不是直男。” “这直男还有女朋友?” “比他大十岁。” “……刺激啊。” “我走了。” “有没有这种可能,”蒋亚的语气变得谨慎,“他为了让你死心,骗你呢。” “骗我说有女朋友?” “嗯。十岁啊,这也差太多了。” “我觉得不至于。” “真有这可能,你想想如果我突然追你……你是不是也得编个男朋友出来叫我死心?” 唐蘅说:“你能不能换个例子。” “那比如安哥突然追我。” “你能不能别用咱们仨举例。” “就你毛病多!”蒋亚怒道,“总之你再确认一下他女朋友的事儿呗!哦,不过如果他真是直的,无论有没有女朋友,你都趁早死心吧。” 唐蘅默然,半晌,他低声说:“我知道。” 离开蒋亚家,唐蘅没骑他的变速车。十点来钟,武汉地铁尚在运营,乘客也还是熙熙攘攘。好像二号线永远是那么拥挤。唐蘅站在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,身边有垂着脑袋满脸倦意的上班族,也有身穿校服叽叽喳喳的高中生,他甚至隐隐闻到一股热干面的味道。 从街道口到江汉路,七站,说不上是快是慢。 其实唐蘅不大相信蒋亚的话,至少他认为那种可能性在李月驰身上是不成立的。李月驰这样的人,实在不像会为了拒绝别人而撒谎。第一是他已经活得太辛苦了,没必要把精力分给无关的人。第二是他大概根本就不屑于撒谎,他只要干干脆脆地拒绝,对方就无地自容了吧? 那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? 可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,不见棺材不落泪。 江汉路到了,唐蘅有些恍惚地跟着人群走出地铁站,然后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散开。没一会儿他就到了中心医院住院部的大门口。九点四十二分。门卫冲他吆喝一声,有点不耐烦的样子:“看好时间啊!十点就不让探视了!” “哦,好,”唐蘅连忙加快脚步,没走几步又折回去,“您知道肿瘤病区在哪栋吗?” “后面那栋!”门卫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,似乎好奇这个年轻人为何这么晚了才来探病,又两手空空。 唐蘅谢过他,快步走进住院大楼。这个时间很多病人已经休息了,一些陪床家属聚集在走廊尽头闲聊。也有一些人在走廊里打了地铺——某些穿着病号服,还在输液,某些穿着自己的衣服,大概是陪床的。唐蘅站着愣了一会儿,无法想象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打地铺是什么感觉。这场景令他觉得芒刺在背。 “您好,我想问一下,赵雪兰在哪个病房?” “赵雪兰——7025,”护士的声音透着倦意,“你往前走就到了。” “好,谢谢。” 其实直到此时唐蘅仍是恍惚的,赵雪兰,也就是李月驰的女朋友,就在前面的病房里。可他要干什么?他难道要冲进病房质问一个癌细胞扩散的女人“你是不是李月驰的女朋友”?这么残忍又疯狂的事他做不出来。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来呢?为了证明李月驰没有撒谎?怎么证明? 唐蘅心里乱糟糟的,他就这么一直走,很快看见“7025”的牌子。 7025病房关着门,但没有关紧,敞了一条缝。 唐蘅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推开这扇门。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,说不出为什么,明知道自己不会推开这扇门——但还是走到了门前。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感应。 透过那条缝隙,唐蘅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光头女人,是做化疗的缘故吗?她的背影过于纤瘦,显得脆弱。 她背对唐蘅坐在病床上。而李月驰站在她对面,递给她一枚削好的苹果。她摇摇头,李月驰便把苹果放进一旁的碗碟里。 唐蘅想,李月驰自己舍得买水果吃吗?可能舍不得吧。 几秒后,她的身体渐渐向前倾,就靠在了李月驰身上。她太瘦了,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倚靠着李月驰的身体,而李月驰一动不动,仿佛一棵坚定的树。 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,透过窄窄的门缝。 李月驰垂着头,唐蘅看不清他的神情。唯一能确定的是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,李月驰没有动,就那样任她倚靠着。 不好意思来晚了!还是有点低烧,明天尽量更新。以及,她真的不是小李的女朋友。 去东京! 翌日下午,三人在排练室相聚。唐蘅没有提项目的事情,安芸好像也忘了似的,什么都没说。就这样排练了整整一个下午,到傍晚时,三人均是浑身大汗,蒋亚打鼓打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,唐蘅也觉得力气都被抽空一般,格外疲惫,又格外痛快。 “不行了,不行了,”蒋亚靠在墙角,气若游丝地说,“你们他妈的抽风啊?累死老子了。” 安芸抹一把额头的汗珠:“吃饭去吧。” 唐蘅没搭话,只是把吉他装进了包里。三人走出排练室,安芸问:“想吃什么?” “烧烤!”蒋亚喊道,“老子非得吃它五十串羊腰子。” 安芸翻个白眼没搭理他,转而问唐蘅:“你想吃什么?” “我随便,”唐蘅顿了顿,“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。” 最后去了一家有雅间的烧烤店,蒋亚嘟嘟囔囔地说吃烧烤来什么雅间啊都没感觉了,安芸拍他的脑袋叫他闭嘴,而唐蘅还是淡淡的,没什么反应。 直到他们点的烤串都被送上来,蒋亚才后知后觉地问:“儿子,你不高兴?” 安芸看看唐蘅,无奈地说:“这不很明显么。” “昨晚他就不对劲了!”蒋亚眉头一皱,“怎么,那个直男真是直男?!彻底没戏啦?!” 唐蘅:“你闭嘴——” “噢,”安芸像是愣了一下,然后意味深长道,“哪个直男啊?我怎么不知道这事?” 唐蘅低骂:“别他妈装了。” “我早就和你说了他是直的,”安芸叹气,“你还不信。” 蒋亚满脸震惊:“早就?等等,安哥你认识那男的啊?” “吃你的腰子,”安芸说,“那你现在确定他是直的了吧?” “确定了。” “这样最好,本来么,就算他不是直的……你最好也别招惹他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兔子不吃窝边草啊!”安芸理直气壮的,仿佛自己对田小沁没有半分歪心思,“他是你大伯的学生诶,你说万一你俩闹翻了,多麻烦?而且就在你大伯眼皮子底下谈恋爱啊?肯定得被发现。” “你这话我不同意啊,看上了就追呗,俩大老爷们哪有那么多顾虑,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人家是个直……我操,唐蘅,”蒋亚缓缓放下手里的羊腰子,“你不会看上那哥们了吧?就田小沁的同学,那个李什么来着?” 唐蘅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片刻后他抓起一串烤面筋,满不在乎地说:“反正也没戏了,就这样吧。” “我再给你说个事儿,你就明白了,”安芸又说,“你知道这次的项目为什么突然给了经济学院吗?其实就是咱们送给人家的。” 唐蘅愣了愣:“为什么送给他们?” “我听我爸说之后有个大项目,发改委牵头,原本没咱们的事儿。图院长想和经院合作,这不就得拉关系么,所以唐老师才拿个小点的项目送给张白园,做人情呢。” “……你确定?” “八九不离十吧。” 唐蘅一时无语。他倒不是特别意外——类似的事情他从大伯那儿听说过不少,无非是利益交换。他只是不明白大伯为什么不告诉他,是故意的,还是忘记了? “你也别多想,唐老师可能是觉得这事儿未必能成,所以不想说太多,”安芸喝了口啤酒,继续说,“所以你们做那项目现在就送给张白园了嘛,张白园又和潘鹏关系很好,你知道吧?潘鹏和李月驰都是师大毕业的,听说本科的时候有点矛盾。” “靠,”蒋亚插话,“这他妈的,还有枕边风环节啊?” “所以潘鹏让张白园把李月驰踢出去?” “嗯,好像是潘鹏追过的妹子喜欢李月驰吧,就那些事。” “我知道了……”唐蘅一时间有些语塞,竟然是这样。怪不得李月驰那么干脆地退出了项目组,他还真的以为全是为了他,原来还有更深的原因。 “你想啊,你如果为了李月驰闹事儿,等于是把唐老师和张院长对立起来了,唐老师多难做?”安芸苦口婆心地劝道,“所以要我说,李月驰的事儿你就一点都别掺和。” “那哥们也够惨的,”蒋亚边听边摇头,“辛辛苦苦做的项目,这下白送给别人了。” “其实唐老师也算在保护他吧,他不和潘鹏他们接触,就不会出别的事儿。” “多憋屈啊——你们文化人也太阴了。” “关我屁事,”安芸瞪他一眼,“这项目我沾都没沾。” “按你这说法,那个潘鹏,老阴逼啊。” “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“那你可叫田小沁小心点!” “嗯,我和她说了……” 唐蘅默默听着他们的话,心思却根本不在上面了,甚至,他并不感到十分愤怒。他只是不可避免地想到李月驰——李月驰被潘鹏他们踢出项目组的时候,是什么心情呢?挫败,无助,或者愤怒?唐蘅发现自己竟然想象不出来。他总觉得李月驰骨子里是个十分傲气的人,毕竟在这个世界上,兼具聪明和勤奋的人并不多,而聪明勤奋且英俊的人,就更少了。李月驰遭遇了这种事,令唐蘅感到恶心,不是替李月驰恶心,而是一种单纯的旁观者的恶心——这感觉类似于看见某人在断臂维纳斯雕像前吐了一口痰。 当然安芸说的也对,从实际的角度讲,李月驰退出项目组其实是最好的解决方式,李月驰一定也明白。归根结底这事儿轮不到他来打抱不平。 “那你俩,真的没戏了?”安芸小心翼翼地问。 唐蘅点头。 “天涯何处无芳草嘛,”蒋亚凑过来搂住唐蘅,“不就一男人么,哥给你找更好的。” 唐蘅斜他一眼:“你的审美还是算了吧。” “你还真别和我嘴硬,我和你说啊,汉阳美院有个小孩儿,才大一,是‘Deny’的键盘手——安哥知道吗?” “美院的啊,”安芸若有所思,“是不是长得很白净?留个蘑菇头。” “对对对,可乖了,”蒋亚坏笑起来,“我听说他也是弯的。” 唐蘅冷漠道:“你这么有兴趣,你上吧。” “别啊,我帮你牵个线,认识一下呗。” “不用了,没空。” “你他妈……” “算了算了,”安芸打断蒋亚,“反正他还有一年就出国了,到美国泡洋鬼子嘛。” 后来唐蘅还是见了那个键盘手——被蒋亚骗过去的。确实是个白净乖巧的男孩儿,大眼睛,蘑菇头,一米六八的个子,怎么看怎么像高中生。他有个和自身气质极其不符的名字,吴志豪,大家都叫他阿豪。 唐蘅向阿豪坦白自己没想谈恋爱,阿豪点点头表示理解:“我也想找个比自己矮的。” 唐蘅:“……哦?”那是不太好找吧? “你是不是误会了,”阿豪羞涩道,“我是1啊。” 唐蘅:“……哦。”确实看不出来。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了朋友,在这个暑假的末尾,唐蘅再没见过李月驰,他要么和蒋亚安芸一起排练演出,要么和阿豪一起闲逛。阿豪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,对武汉gay吧熟悉到比自己家还熟,两人勾肩搭背地一家一家逛过去,一个是为了寻找比自己更矮的男朋友,一个是百无聊赖,打发时间。 再之后就开学了,唐蘅和蒋亚升入大四,安芸开始念硕士。按说她和李月驰都是大伯的学生,应该经常一起上课。但唐蘅从未听她提起过李月驰,想必是故意的。其实唐蘅觉得无所谓,他没那么脆弱矫情,九月初社会学院举办讲座,主讲人是芝加哥大学来的教授,恰好是唐蘅有意申请的学校。那场讲座他当然去听了,意外碰见李月驰——其实也不意外,毕竟都是一个系的。唐蘅去得晚,坐在演讲厅中间的位置,而李月驰坐在他的右前方正数第三排。隔着一个个乌黑的或是秃顶的脑袋,唐蘅安静地打量李月驰。近一个月不见,李月驰好像瘦了一点,总得来说变化不大。唐蘅以为自己会很难过,结果也没有,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蜻蜓似的掠过心头,一晃而过,不提也罢。讲座结束后嘉宾先离场,然后学生们涌向前后门,一大群人,挤牙膏似的慢慢挪出去。就是这时唐蘅看见李月驰,李月驰也看见他。 李月驰的语气既客气又疏离:“学弟,你也来听讲座?”并且说了句废话。 唐蘅说:“嗯,他讲得不错。”也是废话。 李月驰说:“是的。”还是废话。 然后他们就没再说话,出了门,各自散去了。 唐蘅和两个同班同学溜达到社会学院门口,晚上八点过,武汉又下起雨来。他俩商量着是冒雨跑回宿舍还是在这里等等再走,又问唐蘅要不要去他们宿舍涮火锅,唐蘅无可无不可地说:“行啊。”话音刚落手机振了一下,是阿豪的短信,约他明天去美院看展览,因为其中就有阿豪的画。还有蒋亚的短信,一个多小时前发的:周黑鸭办了个校园乐队大赛,你想参加不? 再往前,竟然是辅导员的短信——恭喜你呀,唐蘅,你通过国际交流中心的选拔了!下个月初去东京! 明天还有 还愿 到了九月下旬,天气仍然没有转凉的趋势。武汉就是这样一个城市,夏天长,冬天长,春秋两季被挤在漫长的炎热和湿寒中,一晃就不见了。唐蘅已经把赴日交换的事准备得七七八八,然后才告诉付丽玲——母子俩自然又吵了一架。 但是事已至此,付丽玲就是再不愿意唐蘅出国,也拦不住他了。总不能真把人锁在屋里。 又是一个雨天,傍晚时雨总算停了,唐蘅和安芸蒋亚在卓刀泉夜市吃烧烤,也许是下了一天雨的缘故,烧烤摊的食客比平时少很多,总共只坐了三四桌客人,显得稀稀落落。唐蘅和蒋亚各吃各的,一个低着头喝海鲜粥,小口小口地抿,好像粥里掺了含笑半步癫;一个闷声啃猪蹄,啃得龇牙咧嘴以至于脑门青筋都鼓起来,仿佛猪蹄是他上辈子的仇人。 安芸拍拍桌子:“你俩差不多行了啊。” 唐蘅不应,蒋亚轻哼一声。 “我说句公道话啊,唐蘅去东京这事儿,确实是没考虑到咱们乐队……但他这不是为情所伤么,蒋亚你就担待担待,”说完转过脸,看着唐蘅,“蒋亚嘛说话不过脑子,有口无心,唐蘅你也别记仇了,啊?” 唐蘅一字一句的说:“再重复一遍,我不是因为李月驰才去交换的。” “放屁,”蒋亚翻个白眼,“你他妈不就是躲他呢?” “他算什么东西配我躲到东京?” “哦,那你就是纯粹不想跟我们一起玩了呗,”蒋亚阴阳怪气起来,“那确实,您可要是要出国留学的高端人才哈,我们这小破乐队配不上您。” 唐蘅咬牙道:“你又开始了是吧?” “好了!!!”安芸又拍一下桌子,满脸抓狂表情,“这对话你俩重复了他妈二十遍了!有完没完啊?!” “老安你评评理,他要是去美国交换我也认了,毕竟他想去美国读研么。去日本——小日本有什么好去的啊?!行,你去,一两个月也成——八个月!等他回来我儿子都会打酱油了!你说他是不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?!” “你他妈才无情无义无理取闹,《武林外传》看多了吧。” “你不无情无义无理取闹?你这一走,专辑也做不成了,比赛也参加不了了,什么都完蛋!” “我说了,这期间我可以回来……” “算了,”蒋亚放下手里的猪蹄,忽然变得很挫败,“你去吧,反正早晚都要……出国的。” 有那么一瞬间,唐蘅觉得蒋亚原本想说的不是“出国”,而是“散伙”。 上周他把去日本交换的事告诉了蒋亚,本以为蒋亚会和安芸一样为他高兴,没想到当时蒋亚的脸就黑了——这家伙向来喜怒形于色,那架势,简直像要动手揍人。 “你好端端的去什么日本!咱不是说好了趁这一年做张专辑吗?啊?还有周黑鸭那个比赛,我连报名表都填好了!你去日本那还比个鸟啊?!”唐蘅被他连环炮似的问题吵得发懵,想说自己报名的时候没想那么多,却又说不出口。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个多星期,好在有安芸看着,否则都快打起来了。 “诶,‘长爱’又要搞草地派对,邀请咱们了,”安芸戳戳唐蘅的胳膊,又顶顶蒋亚的膝盖,“这周五,去不去?” “我都可以。”蒋亚闷闷地。 “我也是。”唐蘅说。 于是三人又凑在一起排练,他们准备了两首歌,一首枪花的《Don’t Cry》,一首迪克牛仔的《三万英尺》,都是蒋亚选的。选歌时安芸表示什么都行,唐蘅好不容易才和蒋亚达成和解,便说那就蒋亚来选吧。 结果就选了这两首。唐蘅深感蒋亚这王八蛋是故意的。 尤其是《三万英尺》,每当他唱到“逃开了你,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”,蒋亚的鼓点就亢奋得离谱,到了“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”时,那鼓点简直也跟着飞起来了,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。 唐蘅放下麦克风,冷眼瞪着蒋亚:“要么你来唱?” “哎哟,那可不敢,”蒋亚欠嗖嗖地,“我五大三粗,唱不出那种细腻的感情。” 唐蘅深呼吸一口气,心想不和这王八蛋计较。 偏偏安芸还来火上浇油:“蒋亚!你说你,干嘛非要戳唐蘅的痛处呢?” “哎,儿子,听爸爸一句劝,”蒋亚把汗津津的胳膊搭在唐蘅肩膀上,“失恋的痛苦不会超过一个月,真的。” 唐蘅说:“滚。” 蒋亚笑嘻嘻道:“我就不。” 周五的傍晚,他们如约来到“长爱”。老板在草坪上立了一块荧光蓝LED牌子,粉色小灯串起来,写成“最爱的夏天”五个花体字。舞台就是一张防水塑料膜,踩上去咯吱咯吱响。四周摆满了小马扎,已经有几个观众坐在那里等候了。 阿豪的乐队也来了,几个人打过招呼,阿豪溜到唐蘅身旁,小声说:“蒋亚今天好骚。” 唐蘅表示认同。 蒋亚烫了头,染了头。他现在是满脑袋红色小卷,仿佛顶着一碗红油方便面,再加一副硕大的蛤蟆镜挂在脸上。三人刚见面的时候安芸震惊地问:“蒋亚你受什么刺激了?” 蒋亚说:“时尚,你懂个屁。” 其实唐蘅似乎有点明白蒋亚的想法。这大概是今年他们最后一次合体演出,下一次,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唐蘅穿了川久保玲的白T恤,就是那个被“阿珠”围殴的晚上,他穿的那件T恤。他知道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在“长爱”唱歌。 演出开始时草坪上已经坐满了人,现在学生开学了,比暑期热闹许多。天色彻底暗下去,LED牌子上蓝色和粉色一闪一闪。不断有乐迷赶过来,没有位置坐了,就围成一圈站着看,老板准备了啤酒和零食,观众们伴着音乐又吃又唱,空气中啤酒的香味、零食的咸味,还有隐约的汗味,被歌声揉成一团。 唐蘅手心攥着吉他拨片,他坐在嘈杂的人群中,有些走神。竟然真的要离开这里了。来武汉六年,这应当是第一次,他离开武汉那么长时间。他早就厌烦了武汉,厌烦这里的酷寒和酷暑,厌烦夏天雨后的脏水,厌烦没完没了的细雨,厌烦黑漆漆没有路灯的巷子,厌烦太多太多。但其实他报名交换生项目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,就像他也没有想到乐队的专辑和比赛。他唯一的念头是,这样就见不到李月驰了。 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件事。 当唐蘅他们上台的时候,气氛已经彻底high起来,原本坐在马扎上的观众也都站起来了,一个个连蹦带跳,摇头晃脑。唐蘅把松散的马尾绑紧,拍拍麦克风,高声说:“大家好,我们是——湖士脱!” “啊!!!”露露大叫,“唐蘅你好帅!!!” 观众开始起哄,唐蘅笑着说:“她男朋友不是我啊。” 蒋亚抢过麦克风:“你男人在这呢!!!” 音乐响起来,第一首歌是《Don’t Cry》,唐蘅唱到一半,看见台下真的有两个女孩哭了,泪光在她们眼睛里粼粼闪烁,像不远处东湖的波光。唱第二首《三万英尺》时, 唐蘅闭上了双眼,他听见众人和着他的声音,很多种不同的音色融合在一起,那么响亮以至于这首歌都不那么悲伤了,令唐蘅想起飞机起飞时的轰鸣。 李月驰如果在家,大概也会听见吧。 第二首歌结束,露露大喊:“再来一首!” “再来一首!”也有许多听众跟着她一起喊。 唐蘅的声音带了些沙哑:“你们想听什么?” “——都行!” “《夏夜晚风》好不好?” “——好!” 唐蘅抱着吉他席地而坐,轻声说:“这首歌送给一个人,尽管他不知道。” 然后音乐声响起,唐蘅难得唱得如此温柔。其实这首歌最适合在夏天的海边唱,咸涩的海风从台湾海峡吹来,轻拂在脸颊上。月光明亮,洒在海面,洒上一层薄薄的银色。但是没有海也无所谓,唐蘅想,东湖宽得像海一样,一眼望不到头。没有月光也无所谓,人造光同样洒进眼睛,洒进人群。没有爱也无所谓,并不是所有爱都能得到回应,他为自己还愿,无论李月驰能不能听见。 唱完了,三人向听众鞠躬。唐蘅什么都没说,径直下台。他拨开重重人群,只想离开这里,离开关于这里的记忆。 唐蘅独自绕过听众,打算去“长爱”取他的吉他包。然而才走了几步,就陡然停在原地。 有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,一动不动地。若不是蓝粉的灯光恰好照亮他的黑色帆布鞋,唐蘅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里站着个人。他在看演出吗?那么为什么站在人群之外,仿佛借一棵树的影子作掩护?可是他——他为什么会来看演出? 唐蘅的心跳越来越快,他深吸一口气,走上前去,以一种佯作镇定的语气问:“李月驰,你在干什么?” 李月驰的脑袋很慢很慢地转向唐蘅,他的声音有些浑浊:“我来听歌。” 喝酒了?唐蘅说:“你家不是能听见吗。” “不能,”李月驰低笑一下,“我骗你的。” “……” “上次你唱《夏夜晚风》的时候,我也站在这儿,”他带着醉意说话,语速很慢,“我不知道走过去听歌要不要收费,所以我,站在这里听。” 唐蘅沉默几秒,低声说:“免费的。” “嗯……我知道了。”他话音刚落,忽然向前一步攥住唐蘅的手腕,猛地用力一拽,就把唐蘅拽进黑漆漆的树影之中。 唐蘅整个身体都僵了,因为李月驰抱住了他。李月驰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他身上,不远处,人群还在欢呼,李月驰的指尖碰到他背着的吉他,发出低沉的声响,那么低,一定是六弦。 “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 李月驰不说话。他醉醺醺的呼吸拍在唐蘅颈侧,令唐蘅的身体一下子绷紧。他们站在这里是很容易被人看见的,但唐蘅没有动。 半晌,李月驰说:“唐蘅,我很难受。” 下一章入V更新6000字,周六更。大家可以关注我微博@大风吹过去了,有抽奖。 免费 唐蘅低声问:“哪里难受?” 李月驰没有回答,只是把额角抵在唐蘅的肩膀上,轻轻摇了摇头。唐蘅能感觉到他的呼吸,很重,仿佛每一次换气都耗去很大力气。 “我送你回去吧,”唐蘅说,“你喝醉了。” “不。” “……” “陪我走一走,”李月驰忽然用力箍住唐蘅的腰,强调似的,“你陪我。” 唐蘅只好问:“你想去哪?” “随便。” 唐蘅抓住李月驰的手腕:“那你先起来。” 李月驰很听话地松开怀抱,站直了。这个人即便喝得醉意朦胧,身姿也还是笔挺的。 唐蘅攥着李月驰的手腕,快步绕过人群,走进黑漆漆的巷子里。音乐的声音渐渐小了,路上没有行人,只听得见他俩交错的脚步声。李月驰究竟醉到什么程度?唐蘅不知道。因为他不仅身姿笔挺,走路也走得很稳。唐蘅甚至觉得,如果现在他叫李月驰自己回宿舍,李月驰也能安然无恙地走回去。 也许他应该放开攥着李月驰的手,但是他不想。 “我第一次见到你,就是你在,唱歌,”李月驰的声音闷闷的,“你在那里唱歌,所有人都看着你,我也看着你。” “是上次办草地音乐派对的时候?” “嗯,那天我做完家教回来,路过那儿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扎着辫子,穿个黑T恤,站在那儿唱歌。没想到后来会认识你,”黑暗中,李月驰似乎笑了一下,“没想到你喜欢我。” 唐蘅被他说得脸颊发热,低声道:“很惊讶吗?” “我有什么可喜欢的?”李月驰自顾自地说,“我没有钱,还欠了高利贷,我这个人也很没意思,你喜欢我的脸吗?” “我……” “但是你本来就那么好看,所以我的脸也没什么特别的吧。” 唐蘅想说这些事一码归一码都不沾边,但话到嘴边又憋回去了,李月驰醉成这样,和他能讲通什么道理? 李月驰继续说: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,唐蘅。” 喜欢就喜欢了,原因有什么重要的?唐蘅不应他的话,只攥着他的手腕默默向前走。两人很快就走出蜿蜒的巷子,来到珞瑜路上。路灯一团一团地亮着,夜色有些朦胧。 “我觉得这个世界上,一切一切,都有代价。你明白吗?”李月驰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,像是说给自己听的,“我得到什么,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,它们都是等式。” 唐蘅沉默地听着,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他的话。 “什么都不是白给我的,我念书的代价,是我爸在外面打工。我来武汉读大学的代价,是我妈卖了家里的牛……什么都有代价,就像吃饭一样,要付钱的。我不知道你喜欢我的代价是什么?” 唐蘅停下脚步,忽然有些啼笑皆非。他想到潘鹏的话,或许潘鹏说的没错,李月驰这个人的确是掉钱眼里了——但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爱钱。 他只是习惯了用代价衡量一切。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的?难道他在每一个“得到”的瞬间,就已经开始测算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? 唐蘅转身看着李月驰。李月驰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茫然,不是错愕,只是茫然。路灯的白光洒在他身上,他像一匹误入城市的野马,茫然地打量着一切。 唐蘅说:“我喜欢你,是免费的。” 李月驰直直盯着唐蘅,仿佛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。唐蘅补充道:“就是……我喜欢你,不需要你付出代价,明白吗?你只要被喜欢就行了。” 李月驰轻声问:“真的?” 唐蘅说:“真的。”其实他还是不太明白李月驰口中的“代价”,就像他说他爸打工供他上学——但天底下的父母,有几个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操劳的? 李月驰弯起嘴角,双眼漆黑发亮,他在笑。那些疑惑便霎那间被唐蘅抛在脑后了,他愣愣地看着李月驰,只觉得所有的光线都向这边来,珞瑜路自他们脚下高高隆起变成山脉,很高很高的山脉——手可摘星辰,唐蘅忍不住伸手,碰了碰李月驰的脸。 他指尖有拨弦结出的薄茧,硬硬地划过李月驰的脸颊,沿着下颌线,触到他有些凌乱的胡茬。 李月驰闭了闭眼,没有躲。 唐蘅喉咙发紧,问他:“往哪边走?” 李月驰却说:“真的是免费的?” “真的。” “那我可以牵你的手吗?” “……可以。”就这一次,唐蘅自嘲地想,就这一次他暂且忽略他有女朋友。 李月驰便抓住唐蘅的手,两人的手指交错相牵。 李月驰又说:“可以再亲你一下吗?” 唐蘅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,喉结动了动,才挤出几个字:“什么都可以。” 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并非繁华路段——六二七医院门口。这会儿医院的门诊部早就下班了,四周鲜有行人。唐蘅想,若是再向前走几分钟,经过口腔医院,到汉大南门,再到银泰创意城,便是人来人往,容不得他苟且了。 李月驰上前一步,不给唐蘅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,低头吻下去。他摁住唐蘅的后脑勺,吻得十分用力。唐蘅一下子想起那天晚上在江边,他也是这样摁住他,那时唐蘅以为他是不耐烦了,此刻忽然反应过来:难道李月驰担心他跑掉? 唐蘅闭上眼,微微分开嘴唇,李月驰的气息便涌进来。原来他又抽了烟,还是五块五一包的黄果树吗?这烟味有些冲,但并不难闻,唐蘅忽然记起小时候,北方的秋天总是有很多红黄落叶,清洁工把落叶扫成一座小山,然后点火焚烧。有时他爸抱着他站在旁边看,一缕青蓝色的烟被秋风吹散,那味道烟熏火燎,横冲直撞,带着噼里啪啦的声响。他爸说,唐蘅,烧完之后剩下的东西,就叫做无机物。唐蘅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件小事,他高中念的是文科,和生物八杆子打不着——无机物,他以为他早忘了这个词。 李月驰的手从他的后脑勺转移到他的脸颊,粗糙的手心捧着他的脸,吻得无声无息。唐蘅忍不住战栗,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堆窸窸窣窣的落叶,火舌舔舐他,火焰灼烧他,骨骼和骨骼碰在一起,毕毕剥剥地响,原来接吻是这么一件痛且快的事——就算会被烧成灰烬,无机物,也认了。 过了很久,很久。两人略微分开,李月驰好像醉得更厉害,他问:“你以前经常走珞瑜路吗?” 唐蘅恍惚地说:“经常。”出了汉大南门便是珞瑜路,有商圈,有地铁站,春夏之交的时候还有老婆婆挑着扁担卖栀子花。 “我也经常走,本科的时候我做家教,走着去,走着回,”李月驰低叹一声,“我怎么没有早点碰见你?” 唐蘅觉得自己的心像气泡膜中的一粒气泡,被李月驰“啪”地一摁,就碎掉了。 好像已经没有回头路。唐蘅用力抓着李月驰的手,知道自己在犯错。也许他经常犯错——别人眼中的错,譬如执意出国,譬如和付丽玲吵架,譬如突然决定去东京交换。但他从不在意,如果他们一定要认为他是错的,那便认为吧。 唯独这次不一样,这次他知道自己在犯错,客观上,主观上,都是错。 他怎么可以趁人之危?李月驰喝醉了,他的女朋友还在中心医院住院,而现在,此时此刻,他用力抓住李月驰的手,唇间还有李月驰的烟味。不只是犯错,而且很无耻。他坦荡又嚣张地活了二十多年,这是第一次希望自己忘了自己是谁。如果能下雨就好了,暴雨,冰雹,锥子似的落在他身上,砸痛他,砸醒他。可是今晚没有雨,今晚的夜空雾蒙蒙的连月亮都没有,也许月亮也觉得他们不堪见,不堪闻。 就这一次,唐蘅想,他认罪,但是就这一次。 唐蘅哑声问:“我们去哪?” 李月驰抬起另一只手,用拇指指腹蹭了蹭唐蘅的脸颊:“我想听你唱歌。” “在这?” “去我家。” 于是两人相携而去,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,自然得令人感到可耻。他们在漆黑的巷子里牵手,路过一幢幢待拆的旧屋,脚步快得像一场逃逸。最后简直跑起来,垃圾堆的臭味也顾不上了,噔噔噔爬楼险些绊倒,开门倒进屋子里,又开始接吻。 李月驰恶声恶气地叫他:“不许动。”把他摁在墙上,用力吮吸他的嘴唇。他颤抖的手臂碰到装花椒的玻璃罐子,险些将那罐子碰翻在地。李月驰却什么都不管,只是用力掰正他的脑袋,迫使他看着他。 两个人的呼吸绕在一起,李月驰说:“学弟。” 唐蘅伸手,抚了抚他汗湿的鬓发。 李月驰说:“你唱吧。” 又是《夏夜晚风》。今晚他坐在草地上唱这首歌的时候,以为那是最后一次。 唐蘅的声音有些颤,好像嗓子不是自己的,夏夜里的晚风,吹拂着你在我怀中,李月驰低下头把脸颊埋在他肩窝里,热热的,月亮挂在星空,牵绊着你诉情衷,他们肌肤相贴时汗水融进汗水,分不清哪些是他的,哪些是李月驰的,一颗寂寞的心的爱,一个还在等待的爱,唐蘅唱不下去了,后脑勺抵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,闭了眼。 李月驰没有抬头,问:“你哭了?” 唐蘅咬牙反问:“你还难受吗?” “难受,”李月驰放慢了语速,“我喝得太多了,头疼。” 是的,否则这个时间这个地点,我怎么能出现在这里。唐蘅想。 “她爸爸请我喝酒,说这一年多辛苦我了,”李月驰的声音几不可闻,“她病危了。” 唐蘅不知该回答什么,沉默片刻,说:“节哀。” “其实不是第一次了,之前也下过病危通知书,但是这次……可能挺不过来,”李月驰吁出一口气,又扬起脸,“你看我说的对吧,一切都有代价。” “她也是代价?” 李月驰摇摇头,不说话了。 这天晚上唐蘅留宿在李月驰的出租屋,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。李月驰很快就睡着了,呼吸沉沉的,似乎格外疲惫。唐蘅则睁眼望着那方狭窄的窗户,原来站在窗前并不能听见“长爱”的歌声,原来李月驰早就见过他。就这么一直望到后半夜,他知道今夜过后,李月驰一定会后悔。 入V失败……谢谢大家支持…… 宝通寺(一) 早上唐蘅醒来的时候,李月驰已经不见了。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窗户也被推开,暗绿色的纱窗在晨风中微微颤动。 手机上一大串未接来电和短信,没有一个来自李月驰。唐蘅起身洗了把脸,有点茫然地站在房间里,他甚至不知道李月驰是什么时候走的,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。昨晚被他碰倒的玻璃罐子端端正正立在整理箱上—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唐蘅目光一顿,看见香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。 是李月驰的字迹,有些潦草:我去医院了,整理箱里有方便面。 唐蘅把纸条压回去,沉默片刻,又抽出来,折成一枚小小的方片放进吉他包。这是个碧空如洗的早晨,到底是入了秋,晨风清清凉凉,阳光也明亮干净,好像昨夜的一切都如露水似的,被晨风吹过,被阳光晒过,已经蒸发干净了。唐蘅自嘲地想,怪不得有个词叫“露水情缘”,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样经历了这样的早晨?青天白日,各奔东西。 唐蘅背起吉他,关好李月驰家的门——上次被他弄坏的门锁,也已经换成新的。 早晨八点整,巷子里静悄悄。路过“长爱”,门自然没开。草地上干干净净,也看不出昨晚音乐派对的痕迹。唐蘅到巷口吃了一碗襄阳牛肉粉,配一杯冰镇米酒,又加一颗卤蛋。他知道自己下一次来这里,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了。 吃完早饭,唐蘅拨了蒋亚的电话:“喂,是我。” “你谁……你他妈的,你死哪去了!”蒋亚原本睡意朦胧的,忽然一个激灵,扯开嗓子大骂,“你别以为我们没看见!昨晚你和那谁一起走的!操了他不是直男吗……” “他喝醉了,我送他回家。” “没干点别的?” “能干什么别的?” “给他两耳光啊!” “……” “咳,”蒋亚顿了顿,认真地问,“真的啥都没干啊?” “没。” “靠,我输了。” 安芸抢过手机,笑嘻嘻地说:“我俩打赌,他赌你睡了李月驰,我赌没有。” 唐蘅说:“那你赢了。” “你还是趁早滚蛋去东京,”安芸忽然不笑了,低骂道,“我看只要李月驰没死,你在武汉是安生不了。” 唐蘅平静道:“你说得对。”然后挂了电话。 他走出东湖村,来到珞瑜路上,发现自己无处可去。东湖村,珞瑜路,街道口,汉阳大学,哪里都是李月驰。奇怪他们才认识多久?不到两个月。好像认识了两年,他能想象出李月驰是怎样穿着“青文考研”的T恤走进东湖村,是怎样背着背包穿梭在珞瑜路的人群中,是怎样走进街道口地铁站的地下通道,走进汉阳大学里去。他会在地铁站门口买一束三块钱的栀子花吗?也许不会,但他会认真地嗅一嗅那花香。 唐蘅回家洗了个澡,换上一身新衣服。川久保玲的T恤被他揉成一团丢在地上,他希望下午王阿姨来的时候能把那件T恤清理掉。 他睡不着,又无处可去,最后只好钻进二号线。上车时人满为患,此时已经将近十点,按说不是早高峰——但二号线就是这么神奇。有人高声打电话,有人用武汉话聊天,有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,好像大家都有事要做,匆匆忙忙。过了汉口火车站,人少了很多,唐蘅找到一个座位坐下。后来,在地铁行驶的低鸣声中,他睡着了。又不知过去多久,恍惚间他听见李月驰在耳边说,唐蘅,我很难受,音调很低,却很清晰。唐蘅猛地惊醒,恰逢地铁靠站停车,他跨过车门,直到看见“宝通寺”三个大字,才彻底清醒过来。 他没去过宝通寺,但记得高中语文老师说,这间寺庙有八百年历史。唐蘅沿着明黄色的矮墙一路走到门口,他决定进去待会儿,如果这里能令他暂时忘记李月驰,那就真是佛法无边。当然,忘不了也没关系,权当来观光,毕竟他马上就要离开武汉了。 卖门票的老太太瞅着他,好像不相信这么个长发小青年也有佛缘。唐蘅接过门票,心想我这不就来清净六根了吗。 宝通寺维护得是很不错,庙宇整饬,色彩鲜妍。唐蘅跟着几个香客走进正殿,只见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矗立于面前,香客们虔诚地跪在垫子上,俯身磕长头,嘴里念念有词。唐蘅驻足一旁看了片刻,绕过金身大佛,向后殿走去。 然后他就后悔了。 跨过门槛,他看见几个褐衣僧人正在扫地,角落里,一小堆落叶燃烧着,升起缕缕青烟。唐蘅像被钉在原地,不能上前一步。这未免太凑巧,怎么进了宝通寺还是避不开他?佛法无边,就是这样无边的吗? 不合时宜地,想起昨夜的吻,还有他横冲直撞的气息。地藏殿传来隐隐梵音,那是一位老住持在唱经,大概为了超度什么人。唐蘅沮丧地想,为什么到了这里,还是不能忘记他。那么到了东京呢?到了美国呢? 兜里的手机振起来,是安芸的电话。唐蘅挂掉了,把手机关机。 他干脆坐在后院的石凳上,盯着那堆枯枝败叶。凝神细听,确实有噼里啪啦的声响,青色的火焰缓缓灼烧,好像夏天随着这堆落叶一起,在这一刻,被烧完了。 月亮的月,飞驰的驰。 我很难受。 学弟。 就这么坐了很久,闭着眼,阳光落在眼睫上,视野里一片金色的黑。 直到面前的落叶尽数化为灰烬,唐蘅起身穿过玉佛殿,继续走,来到宝通塔下。宝通塔又名洪山宝塔,原来七级浮屠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耸。 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正在绕塔,见唐蘅站着发呆,上前提醒道:“绕塔要顺时针,才灵验呢!” 唐蘅问:“可以许愿吗?” “可以啊!诚心发愿,佛祖会听见的。” “好,谢谢。” “你跟着我念啊,南无阿弥……” “不用了。” 老妇一愣。 唐蘅抬头望着塔尖,轻声说:“我没有愿望。” 就算昨夜一切都不作数。 他还是,不想忘记他。 还有一更,可以明天早上看。 宝通寺(二) 老妇瞥了唐蘅几眼,仿佛觉得这小子是刻意来找茬的,很快便走了。时近正午,寺庙里罕有人声。唐蘅躬身钻进宝通塔。 这宝通塔从外面看还算典雅,内里就显得老旧了。狭小的甬道仅容一人向上攀爬,楼梯陡峭极了,四周墙壁均是灰扑扑的白墙。塔内昏暗,也没有灯,唯有每层的墙壁内供奉着小小的佛像和蜡烛,只靠天光和烛光照明。唐蘅爬了两层就坐下来,闷得满头大汗。 他坐在冰凉的台阶上,摸出手机,才想起之前关了机。 七个未接来电,三个安芸的,三个蒋亚的,还有一个来自王阿姨,五分钟前——大概是问他用不用准备午饭。塔内没有信号,唐蘅便把手机揣回兜,继续向上攀爬。宝通塔的每一层都有支出去的看台,也是小小的,唐蘅坐在那看台上,甚至没法把腿伸直。 三楼的看台有些微风,拂在脸上,似乎带了些寺庙里烧香的味道。唐蘅认真地思考着接下来去哪,也许可以去排练室,至少那地方与李月驰无关。 想着想着,裤兜振动起来。唐蘅摸出手机,未来得及细看屏幕,外壳光滑的诺基亚瞬间从手中滑落——这可是三层看台! “啪”地一声闷响,诺基亚落在看台边缘,再多半厘米,一定会掉下去。 屏幕上的号码没有备注。 唐蘅愣了两三秒,才小心翼翼地拾起手机,按下接听键:“喂?” “唐蘅,”李月驰的声音有点嘶哑,“你是几点的飞机?” “啊?”唐蘅还是愣的,“你说什——” “安芸已经告诉我了,”李月驰那边闹哄哄的,他语速很快,“你今天去东京。” 唐蘅:“……” “不是十月初才去?” “那,那有什么区别,”唐蘅说,“反正早晚要去。” “嗯。” “还有别的事吗?”唐蘅发觉自己攥着手机的手有些打颤,“我快登机了。” “还有多久?” “还有……一会儿。” “你等着我。” “你干什么?” “我在地铁上了,我要见你。” “你别来!”唐蘅一骨碌爬起来,紧张道,“我……我不想见你。” “昨晚的事——” “我忘了!” “不可能。” “我真不记得了,我这人一喝酒就断片,哎,是不是折腾你了,还是我又犯浑了?” 李月驰没了声响,就在唐蘅以为他要挂电话的时候,他低声道:“你说‘免费’。” “什么免费啊,”唐蘅用力笑了笑,“真的你别紧张,咱俩那事早翻篇儿了,你就跟我大伯好好念书吧,我不至于因为那点事报复你。” “……你等着我。” “真没必要啊,”唐蘅闭了闭眼,“还有一刻钟就登机,你赶不过来。” “我去打车,你等我,”李月驰的语气几乎有些慌乱,“我下地铁了,我去打车。” “电话里说吧,我到东京换号码。趁现在。” 他喘了两口粗气,说:“我都记得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所有。” 唐蘅忍不住苦笑:“那好,你要道歉吗?”我原谅你了。 “不。” “……也对。”谁让咱俩是共犯。 “我不道歉,昨晚我说的都是真的,”李月驰顿了顿,在一片嘈杂声中,“唐蘅,我喜欢你,第一次见面就喜欢。” ……他是在安慰他吧?因为他要去东京了?唐蘅又坐在地上,背靠墙壁,觉得身体软绵绵的,忽然没力气揭穿他。其实他有千百句话可以反驳,譬如你不是直男吗,你不是有女朋友吗,我见过你们两个依偎在一起,你既然喜欢我那你他妈的早干什么去了——可此时此刻,唐蘅想,就让他们一起撒个弥天大谎,未尝不算一种圆满。 “嗯,我相信。”谎话说到这,够了。 “我等你,好不好?” “女朋友怎么办?”何必? “我骗你的,她是我老师。” “……什么?” “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她去我们村支教,因为她我才念了高中考了大学。” “……” “她对我有恩,就这样,”李月驰的呼吸越发急促,声音也完全沙哑了,像是很大很大的风沙灌进他胸腔里,“昨晚我说了,我没钱,没意思,什么都没有……但我有时间。” 唐蘅已经全然混乱,喃喃道:“时间?” “我有时间等你回来。” 这是幻觉吗—— 唐蘅用力拧了把胳膊,希望能使自己冷静,然而疼痛反倒令他的气息越发颤抖:“你……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 “都是真的。” “你别等了。” “我——” “来宝通寺,我在宝通塔——宝通塔里。” 后来唐蘅想起这句话,总觉得好笑。“我在宝通塔”——他是尊佛像还是条蛇妖?实在是不过脑子的一句话。但那个当下确实没有别的可想。他只能盯着手机屏幕,从11:44盯到11:59,还差一分钟正午的时候,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李月驰哑声喊道:“唐蘅!”他的目光则像收束的雨伞,从一张网变成一个点,聚焦在那昏暗不明的拐角处。 他永远记得李月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瞬,屏幕上的“11:59”变成“12:00”,那一瞬阳光豪无偏差地垂直于地,七级浮屠化为流沙,漫天神佛都是陪衬。好像李月驰没有爬上这座塔,他也根本不在塔中。他们就在金灿灿的平原上,踩着所有阳光和麦地,他冲向李月驰,“砰!”地一声,把李月驰撞在墙上。 他们身体抵着身体,唐蘅望向李月驰,好几秒,才说: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 李月驰的胸腔剧烈起伏着,他缓缓吐出一个字:“跑。” “从哪?” “中南路。” “那——”唐蘅瞥一眼身后的拈花佛陀,忽然有点不好意思,当着佛祖的面说这种话是不是也太有辱斯文了,“那我们是先接吻,还是你再喘会儿?” 李月驰没有回答,只是靠在墙上,静静望着唐蘅。 唐蘅便再也忍不住,用力吻了上去。 一毛五 这一刻唐蘅才明白“飞蛾扑火”究竟是什么意思,原来这件事——它描述的不是疼痛,而是温暖。宝通塔里没有灯,灰白墙壁散发出凉森森的石灰味道,这个角落连日光都照不进来。四处都是凉的,是冷的,是暗色调的,他扑在李月驰身上,好像扑进一团簌簌燃烧的野火。李月驰身上有塔外的阳光味道,有干燥的烟草味道,还有好闻的汗味,他是温暖的。 唐蘅把自己的右手垫在李月驰脑后,怕墙壁硌着他。这也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。他的右手是用来写字和拨弦的,多珍贵的一只手是不是?现在它也不珍贵了,它可以发麻发痛,可以蹭上石灰,只是为了不要弄疼眼前的人。 唐蘅莽撞而用力地吻着李月驰,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放在喘息里,一起交给他。 最后是李月驰摁住他的肩膀,低笑着说:“歇一会儿。” 两人分开,唐蘅抿了抿自己湿润的嘴唇,还未来得及说话,手机又振起来。 是安芸的电话。唐蘅第一反应是挂掉,但又觉得这样似乎显得自己太急切了,犹豫两秒,还是接起来:“喂?” “你干嘛呢!”静悄悄的宝通塔里,安芸的声音格外清晰,“老子给你打了几个电话!你没看见?!” 唐蘅略感心虚:“你有什么事?” “好事!”安芸气哼哼地,“我可告诉你啊,李月驰找你呢!我骗他说你今天去东京,他就直接挂了!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吧?!你还是趁早死心,这几天躲躲他!” 唐蘅尴尬道:“我过会儿再和你说。” “你别墨迹了!”安芸和蒋亚混久了,也带上点东北腔,“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破事!还得撒谎!我可真的是为你好——” “安芸,你等等……”唐蘅慌乱地对上李月驰的目光,对方抱着手臂靠在墙上,眸中带些笑意。 “等什么?你还没看出来么,他就吊着你玩呢!” 唐蘅低声道:“李月驰在我旁边。” “……” “安芸,”李月驰俯身凑近,“谢谢你啊。” “……” “不过我没有吊着唐蘅,我们在一起了,”他看向唐蘅,轻快地说,“是吧?” “是……”唐蘅被他这样一看,又有些心旌摇荡,“那什么,我先挂了啊。” 结果不等他挂断,电话那头就成了忙音。 咬牙切齿的忙音。 李月驰笑了笑,毫不在意似的:“要继续吗?” 唐蘅先点头,又摇头,忽然觉得自己很傻。 “你别介意,”他小声解释,“安芸不是针对你,她就是……” “就是怕你被骗,我明白。” 唐蘅望着李月驰,愣愣地点头。 “你也怕我骗你?”李月驰敛起笑意。 “不是怕你骗我,只是太突然了,我之前真的以为……”眼前又出现那个女人依偎着李月驰的画面,唐蘅顿了顿,“真的以为你有女朋友。” 李月驰说:“对不起。” “嗯?” “之前我不该骗你,”他略略皱着眉,“但如果再来一次……” “再来一次你还是要骗我。” “你知道原因。” “即便我知道原因。” “即便你知道。” 李月驰说完笑了笑,无可奈何的歉意一闪而过。 唐蘅觉得自己在哪见过李月驰的这种神情,是在——他想起来了,原来是在那天晚上。那天晚上李月驰为他打架,他要跟去他家,他拒绝,他坚持,两人僵持不下。最后还是去了,去之前李月驰说,我家很脏。 没错就是这种神情。好像他其实知道他想隐藏的东西总归是藏不住的,唐蘅想起有句话说,世界上只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:咳嗽,贫穷和爱。 唐蘅觉得自己的心从未这样柔软过,柔软到皱成一团,被他捏在手心里,随着他的脉搏一起颤抖。 “待会我要回医院,”李月驰轻声说,“赵老师还没醒,我得去守着。” “噢,那……吃了午饭再去?” “来不及了,两点医生来会诊。” “晚上还能见面吗?” “可能不行,”李月驰半是懊恼半是自嘲地说,“和我在一起真的很没意思。” 唐蘅用力摇摇头,问:“那我可以给你发短信吗?” “可以。” “可以给你充话费吗?” “用不着。” “我有钱没处花。” 李月驰勾起嘴角笑着问:“你知不知道发短信多少钱一条?” “啊?”唐蘅茫然道,“多少钱?” “月租套餐,一毛五一条。” “噢。” “一包黄果树五块五,可以发——三十六条,”李月驰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,塞进唐蘅手心,“这个月下个月都不抽了,短信随便发。” 先更一章,明天早上还有,大家七夕快乐。 好傻 唐蘅和李月驰在二号线上分别——唐蘅去找蒋亚安芸,李月驰去医院。地铁驶入虎泉站,唐蘅低声说:“那我走了。”四周都是人,他什么也做不了。 “嗯。”李月驰冲他晃晃手机,没说别的。 唐蘅走出地铁,转身驻足。而李月驰就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,两人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对视,很快关门的提示声响起来,防护门和地铁门缓缓合上,李月驰在唐蘅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窄,越来愈窄,最后一刹,他冲唐蘅笑了。 直到刷卡出站,走进蒋亚家小区,那画面仍定格在唐蘅的脑海中。李月驰穿了一件铁灰色T恤,修长结实的小臂露在外面,被太阳晒成麦色。他的眉毛黑黑的,睫毛黑黑的,一双瞳仁更是漆黑明亮。像是硬毫蘸浓墨勾勒出的一张脸,那么分明,令人看过就忘不了。 唐蘅给辅导员打了个电话,然后上楼,敲门。 蒋亚来开的门,上下打量唐蘅一番,阴阳怪气道:“哟,人逢喜事精神爽啊!” 唐蘅说:“羡慕吗?” “我羡慕个屁,我又不是没对象,”蒋亚朝屋里使了个眼色,幸灾乐祸地,“不过有些人,咱就不知道了。” 安芸走出来抬脚就往蒋亚屁股上踹,蒋亚身子一闪避开了:“说真的老安,你和田小沁咋样了?” 安芸不理他,满脸不爽地盯着唐蘅。 唐蘅诚恳地说:“真得谢谢你。” “我服了,”安芸骂道,“你接电话的时候不能提前说他在旁边?” “当时……情况特殊。” “怎么样,”蒋亚顶顶唐蘅的肩膀,暧昧道,“干柴烈火?” “滚。” “爸爸是过来人,”蒋亚说,“你嘴唇还红着呢,哎——咱家白菜就这么被拱了。” 唐蘅不自然地抿了抿嘴,对安芸说:“李月驰知道你不是针对他。” “靠,我还就针对他了怎么了吧!” “你针对他干什么?” “他这人靠不住的,真的,”安芸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样子,“他把你当猴耍啊?一会儿有女朋友一会儿没有的,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?” “那个人是他老师。” “老师?我以为是他什么亲戚呢,”蒋亚也皱起眉,“为了老师去借高利贷啊?” “他说她对他有恩。” “什么恩?救命之恩?拍电视剧呢?”安芸语速很快,机关枪似的,“他可比你精多了,长点心眼吧你!” “我知道,”唐蘅被他俩说得有些烦闷,“之后会问清楚的。” 他当然也想问清楚那位赵老师的事情,但又不知如何开口——总不能说有天晚上我偷偷跑去医院看见她靠在你身上,这件事他实在说不出口。而且那位赵老师又病危了。 蒋亚从厨房端出一盘西瓜,兴冲冲地问:“所以你俩真的在一起了?” “真的。” “那哥们是挺帅哈。” “帅能当饭吃啊。”安芸没好气道。 “你这话说的,”蒋亚耸肩,“田小沁不长那样,你能看上人家?”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,唐蘅连忙转移话题:“那个比赛还报名吗?” 蒋亚:“啥比赛?” “周黑鸭那个。” “报什么名啊,你都要走了。” 唐蘅看着他,不说话。 蒋亚愣了愣:“你不是要去东京——操,不去了啊?” “我刚刚给辅导员打电话了。” “唐蘅,”安芸沉默片刻,像是彻底无奈了,“那你怎么和唐老师解释?” “就说不想去了。” “他会信吗?” “信不信随便,总不能把我绑到东京,”唐蘅的语气有些不耐烦,“蒋亚你去报名吧。” “不去就不去呗,小日本儿又不是啥好地方,”相比于安芸,蒋亚倒是喜滋滋地,“这样唐蘅也不用异地恋了,咱们还能参赛,还能弄专辑,多好!” “参赛有什么要求?” “初选没啥要求,是乐队就行,复赛的话需要有至少一首原创。” “复赛什么时候?” “十一月。” “来得及。” “那必须!”蒋亚一手抓住唐蘅,一手抓住安芸,“开始搞事业了啊!!!” 安芸欲言又止地看着唐蘅,最后她还是没再追问,点点头说:“那就开始准备吧。” 其实他们已经有不少半成品,大都是安芸编曲,蒋亚和唐蘅写词——虽然蒋亚写的词实在一言难尽。三人凑在蒋亚家的书房,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商量起来,哪首曲子能用但要继续修改,哪首词符合他们的风格,当然还有最重要的,他们乐队的风格究竟是什么?蒋亚说我们的路子肯定是朋克啊,安芸说朋克不适合我们,蒋亚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……说着说着又开始拌嘴,吵得风生水起。 他俩吵架的间隙,唐蘅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:中午吃的什么?发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午饭,竟然也不觉得饿。 距离他们分开已经两个小时二十二分钟,应该不会显得他太粘人吧?手机屏幕上旋转的小信封变成一枚绿色对勾,显示发送成功。发件箱里多出一条短信,下午15:06分,收件人:李月驰 唐蘅盯着这三个字,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。李月驰,月亮的月,飞驰的驰。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,却如此特殊,好像这三个字从几万个汉字里逃逸出来了,它们变成某种神秘的图腾,烙进他的身体里。 “不行不行,这个肯定不行,”蒋亚皱着脸,“这还是摇滚吗!改行唱民谣吧!” “屁,你对摇滚的理解有问题,我们第一首歌就得选个好驾驭的……” “我不管!这种我打不了!” “你现在冲我急什么,回头去排练室试试再说!” “唐蘅你别他妈谈恋爱了!”蒋亚一把薅住唐蘅的胳膊,“你来听听安芸选了个啥!” 其实唐蘅还真没谈恋爱——因为李月驰没回短信。他只是对着那句“中午吃的什么”发呆,有点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——太傻了,像是没话找话似的。其实他是真心想知道李月驰吃了什么,总怕这人为了省钱充话费而不吃午饭。从前他一向我行我素,想什么说什么,现在却是想问的不敢问,问了的又后悔,只因为李月驰成了他的男朋友——放在手里都还没捂热。唐蘅尚且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便是“患得患失”,只觉得那个问题真是问得好傻。 唐蘅听了安芸选的曲子,是一只柔和简单的慢调,有点布鲁斯的味道。 蒋亚说:“这个不行吧?” 安芸怒道:“这个不行那个不行,你自己写啊!” 于是两人又争吵起来,吵得面红耳赤,乐在其中。 直到他们吵累了,各自拿了一瓶可乐,躺在沙发上看起《武林外传》的碟子,已是下午四点过。 李月驰还是没有回短信。 楚天在上 五点多钟蒋亚就嚷嚷着饿了,安芸家里有聚会,得回家吃饭去。唐蘅便和蒋亚叫了外卖,两人各自盘着腿坐在沙发上,人手一碗五谷鱼粉,意外地安静。 吃到一半,蒋亚幽幽叹了口气:“女大不中留啊。” 唐蘅抬头,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。 “以前咱俩吃饭,啊,热热闹闹有说有笑,”蒋亚哀怨道,“现在呢,有别人啦,不理我啦。” 唐蘅说:“你有事?” “没事不能聊聊天啊!” “那聊吧。” “你看了一下午手机,”蒋亚笑嘻嘻地,语气相当猥琐,“和姓李的说什么呢?” “没说什么,还有他叫李月驰。” “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你和他谈恋爱……” “哦,”唐蘅顿了一下,低头盯着碗里的鱼粉和鱼圆,“那我问你个问题。” “啥?” “你谈恋爱的时候……多久联系一次?” “多久联系?”蒋亚有些茫然,说,“我们就……基本上天天见面啊。” “不见面的时候呢?” “打电话啊。” “不能打电话呢?” “你他妈QQ搞网恋啊。” “……” “不是,到底怎么了,”蒋亚放下碗,一步跨到唐蘅身边,“那个姓李的不让你打电话?” “不是。” “那你打啊。” “我们说好了下午发短信……他在医院很忙。” “他忙什么?” “照顾病人。” “靠,”蒋亚翻个大大的白眼,“再忙能忙到一个电话都接不了?” 别说电话了,唐蘅在心里默默接一句,他连一条短信都没回。明明在地铁里分别的时候他还晃了晃手机,明明在宝通塔里的时候他说短信随便发。 “你得硬气点啊儿子,咱又不欠他的,干嘛这么怂!” 唐蘅低声说:“算了,估计他有事。” “你直接打电话问啊。” “不用。” “犟吧你就,”蒋亚冷笑,“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。” 唐蘅的确高估了自己。吃完晚饭,蒋亚和女朋友约会去了,唐蘅独自走路回家。珞瑜路华灯初上,熙熙攘攘,下班的人们把步子迈得飞快,四处洋溢着喜迎周末的热闹劲儿。唯独唐蘅双手插兜慢慢踱步,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。他不是不着急,只是着急也没用——总不能飞到李月驰身边逼他回短信。古人望尽千帆,他就是望尽手机了,这黑咕隆咚的小机器好像生出灵性,顽劣地不亮也不振,偏和他对着干。他第一次知道,原来等待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。 天色渐暗,厚重的乌云聚集在空中,略微起了风。唐蘅路过蔡林记,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,要下雨了唉。 武汉这个地方,总是有很多夜雨。 唐蘅脚下一顿,猛地想起那个晚上——难道要债的人又去堵李月驰了?! 想到这他再也忍不住,飞快拨了李月驰的号码——谢天谢地,没有关机。 然而很快,对方挂断了。 又拨过去,又挂断。 直到第三次挂断,唐蘅总算收到李月驰的短信,短得不能再短:有事,等我 原来他不是没看见短信。唐蘅想。 晚上九点,窗外仍然飘着夜雨,唐蘅已经放弃联系李月驰了。他想也许李月驰真的很忙,忙着——照顾那位赵老师。唐蘅对自己说无所谓,只要李月驰没事就好,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。 这样安慰自己一通之后,唐蘅进浴室洗澡。洗到一半,忽然听见尖锐的“嗡——嗡——”,是手机在玻璃桌面上振动的声音。唐蘅顶着满头泡沫冲出去——大伯的来电。 “唐蘅,你在搞什么?”唐教授的语气比平时严肃,“小于说你要放弃去日本的交换名额?” “嗯,不想去了。” “好端端的怎么不想去了?!” “我留在学校写毕业论文。” “论文哪不能写!” “反正不去了。” “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,”唐蘅可以想象出唐教授板起脸的画面,“你能不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?!” “正好我妈也不想让我去。” “哦,这时候想起你妈了!那我看你干脆也别出国读研了!” “我……” “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,”唐教授轻叹一声,语调透着些失望,“有出国交换经历的话,对你申学校也有帮助。我叫那边保留了你的名额,明天反悔还来得及。” 唐蘅挂掉电话,把手机用力掷向茶几,“嘭”一声闷响。 身上的水珠在地板上汇积成小小一滩,他低头盯着那滩水,半晌,慢吞吞走回浴室。他不太想承认自己的失落,就算没人看见,也不想承认。 洗完澡,读了二十页布迪厄,又从冰箱里找出王阿姨包的饺子,煮了十个,吃掉。 做完这些已经十点零二分。 手机躺在茶几的边缘,仍然不声不响。唐蘅想要上床睡觉——虽然这么早根本睡不着,但他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。沉默片刻,他关掉所有大灯,只留下床头一盏阅读灯,借着那一缕柔软的光芒,他静静凝视几步之遥的手机。 说不清是在和手机置气,还是在和自己置气。 半晌,唐蘅认输似的拾起手机,摁了一下,没有反应。 不是吧,摔坏了? 连上充电线,唐蘅捧着手机坐在床边。如果是因为电量耗尽而关机,那么需要充一会儿电,手机才能开机。这黑色的小机器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心里,也坠着他的心。 过了一会儿,右上角的小灯闪烁起绿光。原来真的没电了。长按开机键,两只手握在一起,那是诺基亚的开机动画。 动画结束,短暂黑屏,又亮起来。 弹出提示框,您有三条未读短信。 唐蘅一下子站起来。 第一条,21:35,李月驰:我回来了,可以见面吗? 第二条,21:45,李月驰:明天见也可以。 第三条,22:01,李月驰:晚安。 唐蘅重重坐下,觉得自己从空中跌落,一颗心终于落回结实的大地。 他拨了李月驰的号码,几乎在忙音响起的一瞬间,电话就被接通。 “唐蘅,”李月驰叫他的名字,声音很低,“你睡了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嗯,”他笑了笑,“不然也看不到我的短信。” “那你睡了一下午?” “……” “算了,”唐蘅说,“早点休息吧。” “对不起。” “我开玩笑的。” “下午赵老师走了,”李月驰沉默片刻,“我想见你。” 一刻钟后,唐蘅看见李月驰。他换了身衣服,黑T恤,黑运动裤,如果不是撑着把枣红色的伞,大概就整个人融化进夜色里了。唐蘅走上前去,俯身钻进他伞下,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很清淡的沐浴露香味。 一时间,他们谁都没说话。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,也听不见声音。 “下午太忙了,”李月驰低声说,“后来一直在殡仪馆。” “那你……别太难受。” 李月驰颔首:“已经有准备了。” “那就好,”唐蘅顿了顿,“我刚才只是……有点担心你。” “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殡仪馆,”李月驰的声音很闷很轻,“不知道为什么,不想在那个地方听你的声音。” 唐蘅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。 他们走出凌波门,过马路,来到东湖边上。这时已经很晚了,又下着雨,湖边空无一人,连路过的车都很少。眼前是黑茫茫的湖水,身后是黑茫茫的校园,头顶的苍穹也是黑茫茫的,无星无月,这是一个茫茫的夜,似乎专为他们而来。 李月驰说:“我以为她能再撑一段时间。” “不怪你。” “我知道,但还是有点难受,”他把腰抵住栏杆,面向唐蘅,“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原本要跟我爸去矿上打工,她到我们那儿支教,去找我爸妈,和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念高中。” “然后你就念高中了?” “我爸妈不同意,因为家里缺钱。她就天天往我家跑,劝他们,还贴了五百块钱给我交学费。” “她……很好。” “嗯。后来我来武汉念大学,又和她联系上,去年年底她高烧了一段时间,在中心医院确诊骨癌,已经扩散了。” 唐蘅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月驰,“死亡”这件事实在距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。他爸去世时他才十一岁,当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。唐蘅又想起李月驰喝醉之后说,她也是代价,这句话他仍然似懂非懂,只好用力攥了攥李月驰的手,发觉很凉。 李月驰笑了一下,大概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:“你呢,下午干什么了?” “在蒋亚家选歌。” “选歌?” “我们乐队打算出张专辑,安芸之前编了几首曲子,我们先挑着。” “她编曲,那谁写词?” “我和蒋亚。” “来得及吗?” “什么?” “你要去日本了。” “不去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不能反对,”唐蘅半开玩笑地说,“谁都能反对,你不能。” “是因为我?” “是。”他觉得没必要撒谎。 “我可以等你回来,”李月驰说,“真的。” “我当时报名去交换是为了躲你。”唐蘅理直气壮道。 李月驰便不说话了,唐蘅只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叹息。然后他俯身向前,把下巴支在唐蘅的肩膀上,双臂拢住唐蘅的手和腰,如一张网笼上来。他的身体沉甸甸的,呼吸也沉甸甸的,那股沐浴露的味道更清晰了。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,橙色车灯远远掠过他们,和着那一束细长的雨丝,拉长他们的影子。其实只有一团影子,因为他们交叠在一起,像两块不分彼此的石头。 李月驰把脸埋在唐蘅肩上,低声说:“我给你写一句歌词,行吗?” “嗯?”唐蘅有点惊讶。 李月驰说:“我想想。” 他在思考的时候,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扑在唐蘅身上,就像全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。细雨中的东湖是一片海,远方是海,身后是海,天上也是海,他们脚下是唯一的陆地。 “你是,湖水,”他停顿了足足半分钟,笃定道,“卷进我肺里。” 唐蘅问:“为什么是肺?” 他笑了笑说:“因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。” 你是湖水卷进我肺里?不待唐蘅多想,他收了伞丢在一边,双手捧起唐蘅的脸颊,慢慢亲吻起来。从额角,到眉尾,到眼睫,到鼻梁,他干燥的嘴唇划过唐蘅的皮肤,带来一些缠绵的痒意,像某种小动物轻轻蹭过去。唐蘅感觉自己小幅度地颤抖起来。最后他的嘴唇碰了碰唐蘅的嘴唇,四下寂静,天地混沌,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,唐蘅分开双唇迎接他,胸膛以和他相同的频率起伏,触感在唇间爆裂开。唐蘅模糊地想,好像真的有湖水卷进了自己的肺里,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停下来。楚天在上,他们就把彼此交给彼此吧。 【第一卷结束】通知:明日起请假五天,之后择日入V,请大家体谅,我最近身体实在不舒服,需要休息几天。 赵雪兰 唐蘅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场梦,梦里又回到武汉,都是熟悉的地方,珞瑜路,宝通寺,东湖……出国前两年,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梦见武汉,所以早就习以为常。 然而这次不一样,这次的梦里他已经27岁,穿西装打领带,像是去汉大开会的学者。他走进校园里,看见春天时梨花和樱花都开了,粉白一片,到处是骑着自行车的学生。他在人群中找了很久,找不到李月驰。 他觉得李月驰还在学校,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。 他在社会学院拦住背着贝斯的安芸,问她:“李月驰呢?你们这学期不是一起上课么?”安芸眨眨眼,表情困惑。他在图书馆遇见田小沁,问她:“李月驰呢?你们不是一起做项目么?”田小沁抿着嘴笑了笑,不说话。最后他在东门撞见一头红毛的蒋亚,他问他有没有看见李月驰,风清日朗,蒋亚微笑着说:“李月驰杀人偿命,你忘啦?” 唐蘅猛坐起来,低喝一声:“李月驰!” 视野里是纯粹的黑暗,他发觉自己坐在一张床上,硬邦邦的,不是他教师公寓的床。 刚才是做梦么?然而此处又是何处?唐蘅的身体哆嗦了一下,他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 他想不起来自己在哪。记忆好像断掉了,他只记得他博士毕业去了澳门,对,理论上他应该在澳门——但这是哪里?熟悉的恐惧感又出现了,他想不起此刻的时间,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,他像一个茫然的点,找不到坐标。这情形已经很久没出现过。 他正在发愣,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,紧接着“咯哒”一声,灯亮了。 他眯起眼睛,还是愣愣地,看见李月驰向自己走来。 不对。不对。他知道这不对。 他不可能见到李月驰,他见不到他——很多年了。难道此刻才是梦境?那刚才的——刚才的又是什么? “还难受么?”李月驰在他身旁坐下,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“不烧了。” 唐蘅抓住他的手:“这是哪?” 李月驰说:“我家。” “不可能。” “你烧糊涂了,”他起身端起桌上的杯子,“喝点水。” 那是一只有裂纹的白瓷杯,水是热的。 唐蘅很慢很慢地喝完了水,缓缓环视身处的房间。猪肝色的木结构,水泥地面,几个不明显的洞。 窗外有淅沥雨声。 唐蘅说:“我在贵州。” “对,铜仁石江县半溪村,”李月驰低声说,“你来出差。” “……” 随着那杯热水,他的记忆总算一点一点浮上来。 “唐国木强奸了田小沁。” 李月驰垂着眼,不应声。 “我才知道,”唐蘅喃喃道,“我竟然才知道。” 这次李月驰干脆站了起来,平静地说:“再睡一会吧。” 唐蘅下意识起身抓他,脚掌忽然钻心地痛,痛到他低“嘶”一声,才想起自己受了伤。 李月驰转身按住他的肩膀,力气很大,声音也多了点不耐烦:“好好躺着。” “你去哪?” “打电话。” “给谁打?” “村长,还有你的同事,”李月驰看向窗外的夜空,“待会天亮了,他们把你接走。” 这下就什么都顾不上了,唐蘅几乎是扑向李月驰——以一种很狼狈的姿态。他坐在床上,拧着身子伸手揽住李月驰的腰,用上了最大的力气。 “我不走,”唐蘅收紧手臂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哪都不去。” 李月驰轻哂:“这是我家。” “别赶我走。” “凭什么?” “我爱你。” 李月驰笑了一下,不以为意:“哦。” “我是认真的,”唐蘅觉得自己很多年没有这样惶恐过,“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?再试一次,你也愿意的对吧,你说了我在贵州这些天我们在一起,起码现在——现在我还在贵州。” “我反悔了。” “李月驰,”唐蘅像在乞求他,“别这样。” “是你‘别这样’,咱们已经结束了——六年了。” “我们重新开始。” “重新?”李月驰又笑了笑,忽然捏住唐蘅的后颈,他俯身,表情带几分狠厉,“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‘重新’,你懂吗。” 他的手劲儿有些大,后颈被钳制的感觉并不好。但唐蘅并未挣扎,他知道自己没有危险,说不上为什么,也许就算此刻李月驰把刀尖抵在他胸口,他也不会觉得危险。 “我做什么,你才愿意和我在一起?” “你贱不贱?” “贱。” “……” “李月驰。”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。 李月驰的喉结动了动,他盯着唐蘅,一直盯到瞳孔的深处:“你这么想和我在一起?那你就待在这儿,不许出门,不许联系别人。” 唐蘅似乎看见几点光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,透出歇斯底里的疯狂,和一些绝望的影子。 “你想囚禁我吗?” “你还是滚吧。” “我答应你,”唐蘅感觉意识有些恍惚,他把自己湿热的脸颊贴在李月驰肩上,“那你就囚禁我吧。” 李月驰整个人的线条是绷紧的,他不说话,却也没有推开唐蘅。 唐蘅扒在李月驰身上,竟然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不知道睡了多久,再醒来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,变成一件干爽的旧T恤。 脚上的纱布也换过了。 山里气温低,唐蘅坐起来,把被子裹在身上。 “李月驰?” 没人应。窗外天光大亮,似有隐约鸟鸣。 “他去村委会了,”片刻后门被推开,李月驰的母亲缓缓走进来,她看着唐蘅,神情有些忐忑,“领导,你找他啊?我给他打电话。” “没事——您知道他去村委会干什么吗?” “说是去签责任书。” “责任书?” “他不让别个接你走,村长说,那就让他签个责任书。” “哦……”唐蘅愣了愣,“那我等他回来。” “领导,你饿不饿?锅里有稀饭。” “您不用叫我‘领导’,叫我‘小唐’就行。” “这,这多不合适,”她僵硬地笑了笑,“你是领导。” 唐蘅沉默片刻,想起昨晚的事,轻声问道:“您是不是知道了?” 果然她的表情蓦地紧张起来:“我是听村长说的……” “李月驰捅的人,是我大伯。” “他脑子糊涂啊,领导,你看在……看在他已经蹲了四年多的份上……” “他在里面,过得怎么样?” “能怎么样呢,”李月驰的母亲摇了摇头,惨淡道,“我们又没有关系,又没有钱。我问他他也不讲,就是人瘦了好多……” “妈!”不知李月驰是什么时候进屋的,脸色不大好看,“我不是说了,你不用管他?” “你怎么这样讲话呢,领导为了你大半夜赶过来,你——” “好了,我管他就行,”李月驰闷声说,“你忙你的活碌。” 母亲冲李月驰使了个眼色,转身出去了。房间里安静下来,唐蘅看着李月驰,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灰色夹克的下摆。他好好地穿着夹克和牛仔裤,因此并不显得多么瘦削。唐蘅却知道,层层衣料掩盖住的腰身比六年前更窄。六年前他曾想方设法把李月驰喂胖一点,最常用的办法是自己去食堂买一大袋吃的,藕汤排骨,牛肉粉,烧卖,包子……拎回他们那间出租屋。屋里没有冰箱,不吃就坏了,所以李月驰只能通通解决掉。后来李月驰还是没有变得更壮实,但体重却重了五斤,为此他十分得意。 现在六年过去了,他已经不知道李月驰的体重,只是昨晚揽住他的时候,双臂间空落落的。 “你签了什么责任书?”唐蘅说,“我想看看。” 李月驰掏出个折了又折的纸片,丢进唐蘅怀里。 “……若唐蘅生命安全或经济财产受到任何损失,均由李月驰负责及赔偿。”唐蘅捧着薄薄的A4纸,念完了,看见右下角“李月驰”三个字落款,这是李月驰的字,他一眼就能看出来。 “这是不是说,如果我出了事,你负全责?” 李月驰没说话,默认了。 “为什么让你负责?” “你是公家的人,村里不敢担责任,”李月驰瞥他一眼,“你现在走,就不用我负责。” 唐蘅把A4纸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回去:“我不走,你负责吧。” “等等。” “什么?” “这个你也要签。”他偏着脸不看唐蘅。 “行啊,”唐蘅痛快道,“给我支笔。” 李月驰递来一支碳素笔,唐蘅俯身,在“李月驰”三字后面签上“唐蘅”两字。李月驰的字还是那么清晰利落,而他的字是垫在棉被上写的,歪歪扭扭,相形见绌。唐蘅盯着他们俩的名字,有些恍惚地想,这是真的? 李月驰抽走他手里的责任书,唐蘅喊道:“你干什么?” “拿去村委会复印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每家发一份。”李月驰不耐烦地说。 没过多久李月驰又回来了,端着一碗稀饭、两个鸡蛋走进屋里。 “吃了。”他命令唐蘅。 稀饭是红薯和大米熬的,味道甜滋滋,唐蘅挺喜欢。然而那两颗鸡蛋是完完全全的白水煮蛋,半份滋味也没有。唐蘅对着鸡蛋沉默片刻,问李月驰:“你吃早饭了吗?” 李月驰说:“吃了。” “吃饱了吗?” “饱了。” “这些太多,我吃不完。” 李月驰面无表情道:“那就慢点吃。” 唐蘅不知道李月驰是不是故意的。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吃白水煮蛋,总觉得有股很淡的腥味,有时候他俩去吃学校旁边的顶屋咖喱,他总把咖喱饭里的半边水煮蛋舀到李月驰盘里。 也许李月驰已经忘了,也许六年之后,谁都会忘的。 唐蘅一点一点剥下鸡蛋壳,李月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,然后起身出去,很快又回来。 “赶快吃,”他把碗放下,“待会我还有事。” 碗里是浅浅一汪酱油,表面上浮着点点香油。 唐蘅问:“什么事?” “干活。” “农活?” “对。” “我能去吗?” “你去当拉拉队?”李月驰扫一眼唐蘅的脚,“老实躺着。” 唐蘅把鸡蛋蘸了酱油,总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。 “我也不能总在这躺着吧,”唐蘅小声说,“带我出去透透气,你不是说你家承包了无花果吗?” 李月驰动了动嘴唇,唐蘅又说:“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,都听你的。” 李月驰看着唐蘅,略略皱起眉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片刻后他说:“好吧。” 然后他又出去了,唐蘅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,吃完鸡蛋,坐在屋里等着。 过了大概十分钟,李月驰走进来。他先是站着打量唐蘅,然后忽然俯身,一手绕过唐蘅的腿弯,一手插入他腋下,低声说:“别动。” 唐蘅愣了愣,尴尬道:“我自己能走。” 李月驰不应,直接把他抱起来,出了屋门,唐蘅才看见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架轮椅,有些陈旧了,但刚刚擦洗过,皮制坐垫上还带着点点水痕。 唐蘅坐在轮椅上,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,递给他:“你拿着。” “哦……”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,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。 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,推着唐蘅向外走去。下了一夜雨,此刻晴空万里,天色瓦蓝,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。李月驰推着唐蘅,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,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,很热情地喊声“领导”,甚至上来关心一番,领导你这是怎么了,受伤了?唉哟遭罪呀,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!有的没见过唐蘅,也凑过来问李月驰,这是咋个回事嘛?有手有脚的,怎么推着走? 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,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——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,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,不太聪明的样子。 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,林子在山脚下,距离农田有些远了,四下无人,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。李月驰没再说别的,套上手套,径自去给果树打药。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——他穿一双厚底胶靴,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,手套长到手肘,是明黄色的。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,肩背喷壶,手执喷嘴,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。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,干脆,利索,速度很快。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,打架煮饭,读书喝酒……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。 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,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。 李月驰回来的时候,唐蘅还在发愣。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,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:“你吃不吃?” 唐蘅接过来,攥在手心里:“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?” “我出来之后承包的。” 那就是不到两年。 “这东西赚钱吗?” “还可以。” “能赚多少?” “村里合作社给钱,一个月五百。” “……” “剥皮吃就行,”李月驰说,“这两颗没有农药。” 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,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,个头也小,剥开了,却意外地很甜。唐蘅说:“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,好不好?” “嗯。” 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,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,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。 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,唯有水声。 唐蘅知道也许徐主任已经急疯了,也许石江县城的温泉酒店已经乱成一锅粥,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找过来。他不可能在村庄里躲一辈子,也许他应该和李月驰谈一些现实的问题。 “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?”唐蘅想牵他的手,犹豫一刹,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臂,“唐国木对田小沁做的事。” “我说了,你信吗?” “我信。” 李月驰垂着眼笑了笑:“你记不记得——我捅他之前,说过什么。” “我……” “你不记得了,”李月驰很平静地说,“没关系,我知道你不记得,很久之前就知道了。” 唐蘅猛地攥住李月驰的手腕,腕骨凸起来,硌得他的手心有些痛。李月驰不动,任他攥着,半晌,唐蘅挫败地松开手。 “田小沁的事从头到尾和你无关,”李月驰望着阳光下亮闪闪的河水,“你大伯的事也和你无关,你别管。” “但你和我有关。” “那是以前。” “现在呢?” 李月驰沉默,几秒后他说:“回去吧。” 他们按原路返回,途中李月驰接了个电话,语气不大好。快到家门口时他说:“不许套我妈的话。” 唐蘅点头:“我不套。” “不许上二楼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弟回来了,”李月驰顿了顿,“他住二楼,智力有些问题。” “平时都是你和你妈照顾他?” “对。” “很辛苦吧。” 李月驰摇摇头,没有回答。 进了屋果然听见楼上有说话的声音,唐蘅凝神细听,是李月驰的母亲和一道男声,听不清在说什么。李月驰把他推进屋里,半是叮嘱半是警告地说:“在这待着。” 唐蘅点头,问他:“你去哪?” “做饭。” “我能动你的书架吗?” “你不是已经动过了吗。” 唐蘅讪讪道:“也是。” 他的手机早被李月驰拿走了,电脑还在酒店里,全身上下没有半个电子产品,自然和外界断了联系。但他竟然并不觉得无聊,反倒希望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。好像只要李月驰在身边,他的时间就是满的,有意义的。 唐蘅翻开自己的博士论文,白纸黑字第一页,第二页,翻到摘要时愣了一下——这一页上竟然有铅笔做下的标注。 很轻很轻的字迹,在几个冗长复杂的单词旁边,标注了它们的中文含义。李月驰的字是浅灰色的汉字,他的论文是铅黑色的英文,不知道为什么,唐蘅盯着那几个汉字,觉得仿佛能看见李月驰查字典时有些茫然的神情。 这些年他会失望吗,他会后悔吗。 唐蘅把论文放回去,本想再看看他的判决书,手臂悬在空中迟疑片刻,最后还是没有碰那文件夹。 书架上还有一些旧书,大都是高中的教材和习题集。唐蘅正想抽出他的物理课本,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。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喊:“小李!唐老师!你们在不在啊?” 唐蘅挪到门口,耳朵贴在门板上。 李月驰开了门,淡淡地说:“唐老师身体不舒服,在睡觉。” “哎呀,我听成大夫说他发烧了?”是村长的声音,“现在还烧呢?” “退烧了。” “小李啊,这个,你看,我也不知道你和唐老师是同学,早知道的话省了多少麻烦事!哈哈!不过呢,唐老师身份特殊……” “我知道,”李月驰打断他,“他也不会一直住我这儿。” “那是肯定的啦,总不能一直麻烦你,按说是村委会的工作……这样,我们今天过来,就是想看看唐老师,大家一起吃个饭,你看怎么样?” 李月驰静了几秒:“可以。” 唐蘅推开门:“学长,做好饭了?” 村长快步迎上来:“哎!唐老师!您感觉怎么样?” “我没事了,”唐蘅看着李月驰,“就是昨晚辛苦学长。” 村长忙道:“应该的,应该的,我带了点吃的过来,您补补身体……” 李月驰没说什么,转身回了厨房。村长带来不少吃食,卤猪耳、炖羊肉、鸡汤,估计是大清早就开始准备了。唐蘅暗想,自己三番五次跑来找李月驰,肯定把村干部吓得够呛。 李月驰没做别的菜,只凉拌了两盘黄瓜,盛好四碗米饭,上楼去了。 唐蘅说:“少一碗米饭。” 村长左右看看,显然在装傻:“啊?不是四个人吗?” “还有他弟,”唐蘅冷声道,“他弟回来了。” “哎——唐老师啊,您听我说,”村长压低声音,凑过来,“小李的弟弟,他的情况很特殊。我们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什么,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啊!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这事您肯定不知道,说实话我也是前几个月才知道的,就是,怎么说呢,您知道有些智力有问题的孩子,他们攻击性很强,就是……就是反社会嘛。” “……”唐蘅扭头盯着他,“话不要乱说。” “我绝对没乱说!”村长瞟瞟楼梯的方向,把声音压得更低,“这是好多年前的事儿。李月驰他弟啊,亲手把一个支教女老师推下山了。” 有那么一瞬间,唐蘅的大脑是空白的,似乎呼吸也停顿了。 “你说,支教的女老师?” “是啊,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来我们这支教,听说当时李家没钱交学费,人家还给凑了点钱……就那么被推下去,残疾了,你说说。” “是叫赵雪兰……吗?” 村长摇头:“那就不知道了,我去帮您打听打听?” “不用——不用了,”唐蘅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,“不麻烦你了。” 我回来了! 难看 饭桌上只有他们四个人。 唐蘅问李月驰:“你弟呢,不一起吃吗?” 李月驰简短地说:“吃过了。” 这是异常沉默的一顿饭,村长几次提起话头,奈何唐蘅并不回应,只是心不在焉地“哦”了几声——后来村长也放弃了,只好招呼唐蘅“您多吃点”。 唐蘅确实吃了不少,却是口中食不知味,心中翻江倒海。 “那我就先回去了啊,唐老师,”村长小心翼翼地说,“您有空的话能不能给徐主任回个电话?他挺着急。” 唐蘅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 “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。” “好,”唐蘅深吸一口气,“今天多谢你了。” 村长有点受宠若惊:“不客气不客气!这些菜都是我媳妇做的,哈哈。” 唐蘅点点头,心说,谢的不是那些菜。 唐蘅把村长送到屋口,摇着轮椅慢慢转回来,李月驰正在收拾饭桌。唐蘅默默地看了一会儿,然后垂下脑袋,小声说:“我没吃饱。” 李月驰抬眼:“那你接着吃。” “太腻了。” “还有稀饭。” “我想吃无花果。” “……” “行不行啊?”唐蘅转到李月驰身旁,“学长,你家无花果好甜。” “哎!那你快去给领导摘一点嘛!”李月驰的母亲闻言,连忙走过来拍拍他的背,“快去噻。” 李月驰放下抹布盯着唐蘅,唐蘅迎上他目光:“学长,辛苦你了。这边无花果多少钱一斤?我想买点。” “要不得!”老人一听这话,又催促道,“领导想吃就随便吃嘛,月驰,你快去!” 李月驰低声说:“知道了。”随即扫唐蘅一眼,目光中带几分警告的意味。 唐蘅只当看不见,冲他笑笑。 李月驰披上夹克出门,唐蘅伸长脖子看着,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垄拐弯处。转过头来,见他母亲拾起桌上的抹布,俯身擦拭起桌面,他家的桌子就是最简单的塑料折叠桌,也许是用得久了,无论怎么擦,都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。 “阿姨,李月驰那边生意怎么样?”唐蘅凑过去,笑着说,“我尝了他那儿的牛肉干,挺好吃的。” “生意还可以,但是一家人都指望他……”老人摇摇头,叹了口气,“我叫他攒钱在县城买房子,他也不听。” “能攒得下来吗?” “攒不下来也得攒啊,要娶媳妇哪能没房子?” “嗯,不过他也不用着急。” “怎么不急呀,领导,”老人放下抹布,认真地说,“你看我家这个情况,就这两个儿子,小的嘛肯定不行,大的又不光彩,真是造孽……领导,我家儿子我是知道的,死脑筋。你,你能不能不和他计较?” 唐蘅静了几秒,温声说:“我不怪他,您放心吧。” “领导,你真是好人……” “我想问一件事,”唐蘅顿了顿,望着李家狭窄的楼梯,“他弟弟,是不是伤过人?” 老人先是不说话,半晌,忽然长叹一声:“造孽啊,我们家就是老二造了孽,菩萨叫老大来还!” “是那个支教的老师,对吗?” “我们真是对不起她,真是对不起她。” “赵雪兰?” “多好一个姑娘就瘸了,最后都没要我们赔钱——我们也是实在拿不出钱!领导,你说月驰是不是菩萨下的报应?” “……当年赵老师是怎么被推下去的?” “她来劝我们嘛!让我们供月驰念书!就这么背时啊你说怎么办,那之前老二从没伤过人的,就那天……”她说着说着眼角流下两道泪,连忙抓起围裙擦掉了。 这时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叫喊,吐字非常含混,唐蘅分辨不出内容。老人摆摆手,僵硬地笑了一下:“领导,你别害怕,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乱喊,他现在吃着药,不会伤人……”话没说完,楼上的人又嘶吼起来,他虽然吐字含混,声音却很响亮。 或许是怕吓着唐蘅,李月驰的母亲快步上楼去了,不久,楼上没了声音。唐蘅独自坐在黑黢黢的客厅里,透过半开的窗户,遥望远处高耸的青山。 这里的山实在太高、太多了,似乎世界就是被山包围起来的这么一小片土地,没有人能真正走进来,也没有人能真正走出去。 李月驰回来时,楼上已经完全没有声音,唐蘅猜想他们睡了。午后的乡村安静得如同一汪井水。 “吃吧。”李月驰把箩筐放在唐蘅脚边,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无花果。 唐蘅仰头,两人对视,李月驰的夹克蹭了几道灰印子。 “我知道了。”唐蘅说。 “知道什么?” “赵老师的事。” 李月驰的目光骤然冷下去。 “我以前……以前不知道这些事,想不通你为什么对她那么好。你为了给她治病去借高利贷,你还照顾她,你还……你可能不知道,我没有告诉过你是不是?”唐蘅的语速越来越快,思绪也有些混乱,“她还住院的时候,那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,有天晚上我去医院看她,就是中心医院,我看见她靠在你身上,你可能没有印象了但我一直记得,那个画面我怎么也忘不了——后来我以为你们在一起过。” 李月驰面无表情地说:“没有。” “你从没告诉过我,”唐蘅颓然地低下头,“如果你告诉我这些事,我就相信你了。” “怎么告诉你?”李月驰扯起嘴角,像是怒极反笑,“告诉你我爸在矿上得了尘肺,我弟又是个傻子,这个傻子还把支教老师推下山了就因为当时我在做题没注意看他——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告诉你?” 唐蘅伸手握住他的手,颤声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 李月驰说:“我不想听。” 六年前他曾说,代价。他说人生是一个等式,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。像个谜题,解释迟了六年。原来你念高中的代价是赵老师的残疾,你考大学的代价是你爸得了尘肺,唐蘅想,这个解释来得太迟、太迟了。 李月驰挣开唐蘅的手,他的神情冰冷至极,声音反倒很平静:“就这样了,唐蘅。” “什么‘这样’?” “我的人生。” “……” “我总以为只要我不去找你,就能,怎么说,”他轻嗤一声,仿佛在嘲讽自己,“就能给你留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印象。” “不——不糟糕。” “对,就算它们不糟糕,”李月驰闭上眼,轻声说,“但是它们很难看。” 脚底伤口也顾不上了,唐蘅哆嗦着站起来,想要用力抱住李月驰。六年前的那些情绪仍在眼前,他曾为那个依偎的画面辗转反侧,无数次,在深夜里,他费尽心思地猜测李月驰和赵雪兰的关系,那个谜题像一个永远解不开又过不去的结。就算赵雪兰已经去世,就算他和李月驰在一起。 唐蘅扑在李月驰身上,抱着他颤抖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,也许这件事和道歉无关,谁都不必道歉,但他非常想说“对不起”,非说不可,无论代表什么代表谁,他对他的人生道歉——不糟糕,但是难看的人生。 “我叫你不要去套话,”李月驰抚了抚唐蘅的脊背,动作很轻,宛如依恋,“给我个面子,忘掉我,行吗?” 快甜了快甜了 BPD 这是唐蘅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那三个字——忘掉我。 不是“结束了”,不是“你滚吧”,而是——忘掉我。他知道这只是一种修辞,目的大概是叫他放下过往种种纠缠——忘掉你?唐蘅浑浑噩噩地抬起头,注视着李月驰的眼睛:“我差点就,真的能忘掉你了。” 李月驰说:“那很好。” “不……不好,”唐蘅用力咳了两声,觉得有根钳子伸进喉咙,把声音一寸一寸扯出来,“我说的‘忘掉你’,是,字面意思的‘忘掉’。” 李月驰愣了刹那,神色微变。 “就是,我记不住你了,知道吗?”唐蘅低头盯着自己苍白的指尖,“有一天我睡了一觉,醒来就不记得你了。我也不记得我会弹吉他,因为我的手指已经没有茧子了,我说不出自己在哪个学校念的本科,说不出我家在什么地方……李月驰,我差点把你的名字也忘了。” 李月驰狠狠摁住唐蘅的肩膀,表情变得很可怕:“这是怎么回事?!” “他们说这是一种病,”唐蘅恍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“但我不同意。” 那个满头金发的医生说,这是一种病。唐蘅已经想不起对方的性别,记忆里只剩下一抹晃眼的金色。在安静的诊室里,他避开对方的眼睛,盯着那抹金色说:“我不相信。” 他不相信那是一种病。再具体点,BPD。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,维基百科把它翻译成边缘性人格障碍。 Tang,你需要服药。 ——服药能把病治好? 我希望如此。 ——把病治好,我就不会想他了? 你就不会痛苦了。 ——但我痛苦不是因为我生病。 因为什么? ——因为他。 他拒绝服药,开始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时候疯狂抽烟,并且到亚超买了一把小刀——削水果的折叠小刀,银色刀身,其貌不扬。他清楚记得那种触感,大概生产商并未考虑削果皮之外的用途,故而刀尖十分钝厚,刺破手心的时候,传来一种凉而硬的痛感,缓慢且细腻。他顺着掌心的纹路划出一道伤口,鲜血汩汩而下。很久之后他陪付丽玲到普陀山旅游,路边摆摊算命的老头拦住他,端祥他的手掌,感叹道:“生命线整齐,清晰,你起码健康活到八十岁。”他笑了笑,递给对方两百块钱:“借你吉言。” 那是很多个深夜里,他用那把小刀留下的痕迹。生命线?那时他只想快点死掉。 “唐蘅!”李月驰扣着他的肩膀,力道大得他拧起眉头,“你说的是什么病?!” “就是一种……”怎么描述才好呢?长期抑郁,自残,无法控制情绪,乃至产生自杀的冲动?不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,“一种让我丧失记忆的病。” 直到某天傍晚他茫然地睁开眼,觉得脑袋木木的,什么都记不起来。 他知道自己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,但就是记不起来——字面意思的记不起来。 他开始服药。 白色的药片,一把一把吞入喉咙,连水都不需要。有些很苦,有些没有味道,有些竟然微微发甜。 他买了一本厚实的日历,放在书桌最醒目的位置,并在旁边贴一张明黄色便利贴,上面只有一个字:撕 他这样提醒自己每天撕一张日历,以此强调当下的日期。不是那一年,不是那一天,是当下,伦敦时间。 唐蘅说:“不过你别担心,我那时吃了药,好多了。” 李月驰悚然道:“你到底怎么了!” 唐蘅没回答,自顾自地说:“因为我不想忘掉你。” 他宁愿自己清醒时恨他,发病时爱他,也不想某一天忘掉他。 李月驰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冰冷神情,他直视着唐蘅的眼睛,急促唤道:“唐蘅?!” 唐蘅摇了摇头:“你……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。” “不行——” “我什么都不做,”唐蘅挤出一个微笑,“真的,你别怕。” 房间里只剩下唐蘅。 他坐在单人床的边缘,双手攥住柔软的棉被——由于用力过猛,手臂上浮起曲折的青筋。他和李月驰分开六年,便和那种病缠斗六年,自认为称得上经验丰富,百折不挠。 最坏的时候身体完全垮掉,精神屡屡错乱,连进食都成了难题,在很多很多个的黄昏里,他用嶙峋的手抓着听筒,不停拨打李月驰的号码。 等待他的永远是关机,仿佛电磁波传去了无人之境,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窥见死亡的影子,明丽似湖光山色,于天花板一闪而过。 后来他开始慢慢吃药,慢慢治疗,时间足够长,药量足够大,情况逐渐好转。读博士的最后一年,经过医生的诊断,他停了药。 然后到了澳门,还是时常感到低落,但已经不似之前那样狼狈。情绪不佳的时候,他会抽两支烟,或者到学校的体育馆游泳。他自认为恢复了对情绪的掌控权,他不许自己发疯,就不发疯,不许自己崩溃,就不崩溃。 所以眼下的情形令他有点措手不及,既没有药,也没有刀,他用力地深呼吸,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腔升起来,又塌下去,他希望能将那股熟悉的失控感缓缓排出身体——但是似乎,没什么效果。 从他到达贵州的那天晚上开始,一切都在失控。 唐蘅垮着肩膀,片刻后,放弃了。 至少现在他不会忘掉李月驰。 他的两条手臂都在哆嗦,心脏也跳得很快,他想如果能痛快地哭一场也好,但是哭不出来。脑子里反复着李月驰的声音——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告诉你。就这样了。它们很难看。忘掉我。 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六年来李月驰从没联系过他,不是不能,只是他放弃了。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一遍遍对着虚空追问的:为什么骗我?为什么抛弃我?为什么我赔上一切还是得不到你的爱?那种痛苦比划破掌心还要痛——无数倍。他知道李月驰一定承受了比这种痛苦更浓稠的痛苦,现在也还承受着——原来李月驰爱他,但是放弃了。 你怎么能既爱一个人,又放弃了所有在一起的可能。 你会不会每一天都想他,漫长的不能相见的岁月里,每一天都回味着短暂的记忆。时间被划分成两种,一种是在一起的时间,一种是此生余下的时间,而你知道在一起的时间已经结束了,余生如同一把灰色的细沙,你熬过去一天,不过是丢弃一粒沙子,而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天,又只是拾起一粒沙子,它们都没有区别。 你也是这种感觉吗?李月驰。 唐蘅倒在床上,只觉得血肉都被抽空了,他的身体是一副空架子,坏皮囊,虚张声势地撑了六年,此刻还是被戳破,戳破了,身体瘪下去,形神俱散。 几秒恍惚,他看见一个落拓的身影出现在床边。 唐蘅用力眨了眨眼睛,哑声问:“你是真的吗?” 那个身影说:“是真的。” 唐蘅说:“我不信。” 他俯身执起唐蘅的手,抓着他的手触摸自己的脸,从汗湿的鬓发,到泛红的眼角,到凌乱的胡茬,到一行热泪——从2012年夏天流到2018年春天。他咬住唐蘅湿润的指尖,用了力,唐蘅说:“疼。” “相信了吗?” “……” “还是不信?” “每次我觉得你是真的,闭上眼,再睁开,你又不见了。” 李月驰说:“这次不会的。” 唐蘅说:“可我不敢试。” 李月驰说:“为什么?” 唐蘅说:“这次太真了,舍不得。” 李月驰双眼通红地望着他,片刻,他说:“我们做吧。” 我忍六年了 唐蘅浑身一震,哑声道:“做?” 李月驰点头,起身出去了,很快又回来,转身锁上房间的门。他手里攥了一只扁扁的瓶子,像是护手霜之类的东西。唐蘅勉强撑起身体,愣怔地说:“我们……” “行不行?”李月驰原本站在床边,忽然屈起一条腿,隔着棉被,膝盖顶住唐蘅的手,“不忍了。” 唐蘅瞪圆眼睛望着他,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紧张过。这是真的么?太突然了以至于无法判断真伪。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做这件事,做过很多次,多到数不清——那时候好像什么都有,年纪够轻,时间够多,身体像是挥霍不尽的盛宴,容许对方予取予求。现在不一样,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。 李月驰俯下身,一双眼睛红通通的。他不说话,就这样与唐蘅对视,只几秒钟,唐蘅便败下阵来,他想就算这是假的,就算这是幻觉,他也认了。 唐蘅说:“来吧。”声音轻得近乎气音——如果是幻觉,怕把它震碎。 李月驰点头,干脆地脱掉夹克,T恤,当指尖向下触即牛仔裤的纽扣时,他停下动作,低声问:“你要帮我吗?” 【……】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,不知道是太痛了,太爽了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。他的身体是一副空架子,坏皮囊,此刻总算被填满——只要是李月驰的东西,什么都可以,填满他吧。 唐蘅不知道他们做了多久,只觉得后来下半身都麻掉了,身体是一汪水,被他随心所欲地搅乱。最后李月驰俯身搂住他,在他耳畔说:“一起。” 他们便一起颤抖,一起用力,一起长长地吁气。 结束之后,两人姿势未变,都没有说话。李月驰的胡茬蹭着唐蘅的鬓发,过了大概几分钟,他衔住唐蘅的嘴唇,慢慢亲吻起来。房间里没有开灯,窗外的天色也暗了,空气湿漉漉的,似乎快要下雨。 李月驰说:“你相信了吗?” 唐蘅恍惚地问:“什么?” “这是真的。” “嗯。” 他总算放心了似的,拍拍唐蘅的脸颊,“还难受吗?” “有点。” “哪里?” “痒,”唐蘅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,“学长,再来一次吧。” 李月驰眯起眼睛,看着唐蘅。 唐蘅小声说:“还是你累了?” “又开始了是吧。” “我是真心的,”唐蘅摸了摸李月驰的背,“你怎么这么瘦。” “不影响干·你。” “……”倒也的确如此。 “今天先算了,”李月驰直起身子,“你刚退烧。” 唐蘅连忙说:“你别走。” 李月驰又躺回来,手臂搭在唐蘅的腰上:“好,我不走。” “能抽烟吗?” “不能。” “能晚上再来一次吗?” 李月驰的目光有些无奈,他伸手把唐蘅前额的碎发拨到一旁,端详着他的脸。 “就这么忍不住?” 唐蘅说:“嗯。” “乖乖忍着,你现在不行,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我忍六年了。” 他娇气惯了 两人身体叠着身体,挤在那窄窄的单人床上。好在这床够结实,并没有发出什么令人脸红的声音。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,唐蘅出神地望着那一小块玻璃,耳畔是李月驰的呼吸。他把脸颊埋在唐蘅的发丝之间,呼吸拂在唐蘅的脸颊上,暖洋洋的。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,唐蘅轻声问:“几点了?” 李月驰没动,贴着唐蘅的耳朵说:“四点过。” “天都黑了。” “嗯,要下雨。” 他们说完这话没一会儿,窗外果然飘起淅沥小雨。天色也越发暗了,被窗户框住的天空,宛如一方盛着水的墨砚。唐蘅望了一会儿,轻轻闭上眼。 他低声说:“医生给我诊断的结果是BPD。” 李月驰的呼吸顿了一下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“边缘性人格障碍,一种……精神方面的问题。” “什么时候确诊的?” “记不清了。” “唐蘅。” “嗯?” “都告诉我。” “其实也没什么,”那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,唐蘅皱了皱眉,“就是看病,吃药,复诊……什么的。后来恢复得不错,药都停了。” 李月驰静了几秒,用一种陈述句的语气说:“是因为我。” “一部分吧,”唐蘅收紧手臂,搂住李月驰的腰,“当时挺混乱的,什么都想。” “伤害过自己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真的?” “真的,那多疼啊,我受不了,”唐蘅笑了一下,“就是天天躺着,傍晚的时候很难熬。” “傍晚的时候。” “嗯,当时我租的房子挨着教堂,尖顶哥特式那种。到了傍晚,教堂的灯就亮了,从窗户看出去,能看见天空被映得很亮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然后我就躺在床上,看着天越来越暗,灯越来越亮,最后天黑了。” 李月驰沉默,抬手轻抚唐蘅的脊背。他们身上的汗已经干了,也许是下雨的缘故,屋里有一点冷。李月驰把棉被搭在两人身上,手掌在棉被下面摩挲着唐蘅的皮肤,他的手心有茧子,带来一些细微的痒意。唐蘅打个哈欠,竟然有点困了。 李月驰轻声说:“睡一会吧。” 唐蘅“嗯”了一声:“你能陪我吗?” 李月驰说:“好。” “我觉得你在旁边,好像傍晚也没什么。”唐蘅说完笑了笑,就这样挨着李月驰,闭上了眼。 也许是窗外的雨声过于催眠,也许是餍足的身体过于疲惫,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,甚至于没有做梦。当唐蘅醒来的时候,觉得自己的四肢都酥软了——当然,大概也有些别的原因。 李月驰在他身侧,轻轻揽着他的腰,而他的小腿搭在李月驰的小腿上。 唐蘅恍惚几秒,说:“你真的在啊。” 李月驰说:“真的。” “嗯……”唐蘅眨眨眼,“几点了?” “六点半。” “今天几号?” “四月十一。” “噢。” “我去打水,给你擦一下,”李月驰说,“然后吃饭。” 他说完便起身穿衣,出去了。唐蘅把棉被向上拉,直到遮住自己的下巴。身后的部位有些发胀,也有些痛,估计是肿了。唐蘅低头嗅了嗅,嗅到很淡的乳霜的香味——就是李月驰用在他身上的那瓶。 李月驰虽然关上了门,但这种木房子几乎是没有隔音的。唐蘅缩在被子里,听见李月驰说:“妈,你先别热饭,我要烧水。” “烧水做啥子?” “给唐老师洗澡。” “唉呀,他不是发烧吗,不要洗了……” “不洗不行,”李月驰顿了顿,“他娇气惯了。” 唐蘅:…… 没一会儿李月驰端着热水进屋,放下盆子又出去了,再回来时,一手拿着毛巾,一手拿着内裤。 他把毛巾丢进盆里,内裤丢给唐蘅。深蓝色的平角内裤,边缘有点毛糙,唐蘅小声问:“这是你的?” 李月驰点头:“家里没有新的。” “哦……” 李月驰看了看他:“你不穿也行。” 唐蘅脸上一热,连忙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“嗯,”李月驰沉默片刻,像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,然后问,“您不喜欢这个颜色?” “……” 他只是忽然想起六年前的事情——奇怪,连今天是几月几号都恍惚得想不起来,却能准确记起六年前的事情。六年前他们常常在那间出租屋里过夜,彼此的衣服乱糟糟混在一起——倒也分得清谁是谁的,毕竟唐蘅的衣服都有logo,李月驰的则是十块二十块的地摊货。衣服容易区分,内裤就麻烦了,两人体格相仿,又常常着急忙慌的,内裤丢在一起,醒来都看不出自己的是哪条。 后来唐蘅买了两盒新内裤放在出租屋里,一盒深蓝色的给李月驰穿,一盒白色的给自己穿。 他惊讶于自己竟能记起这种细节——好像那些记忆都被他留在了那个出租屋,夜色中他轻轻关上门,以为它们从此消失于黑暗。 现在把门推开了,只需要一束光,他就发现它们都还在。 李月驰拧干毛巾,掀开唐蘅的被子,低声说:“你趴过去。” 房间里的灯光明晃晃的,唐蘅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 “你看不见。” “没事,反正就……” “趴过去,”李月驰淡淡地说,“以前不都是这样么。” 唐蘅趴在床上,把脸埋在枕头里,放弃抵抗似的一动不动。他的身体绷得很紧,好像其他部位都麻木了,唯有毛巾擦拭过的地方,敏感得像一面湖水,不停地泛起涟漪。 以前的确是这样,那间出租屋实在太小太闷了,即便后来装了空调,做完之后也还是大汗淋漓。有时候他们做到半夜,唐蘅就枕着李月驰的手臂,懒洋洋道:“学长,我想洗澡。” 李月驰的声音也不似平时的利落,而是带几分餍足的疲倦:“那你去啊。” “起不来了。” “哦。” “学长。” 他便叹一口气,认命地下床去烧水。 “唐蘅。” “啊?”唐蘅猛地回过神来,“怎么了?” 李月驰把手机凑到他面前:“徐主任的电话。” 配不上 唐蘅看见屏幕上“徐主任”三个字,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他愣了两秒,才想起自己究竟做过些什么——砸了酒店的玻璃,把孙继豪和齐经理捉奸在床,然后大半夜跑来半溪村,留下个乱不堪言的烂摊子…… 他不想接这个电话。 然而下一秒,李月驰就像和他心意相通似的,摁下了绿色的通话按钮。 唐蘅硬着头皮接过手机:“喂?” “喂,小唐啊,”徐主任的声音沙哑极了,“你还好吧?” 唐蘅说:“还好。” “手机怎么关机了?唉哟,真是吓死个人。” “没电了。” “唉,人没事就好,我可真是急死喽。” 唐蘅心想你急个屁,肯定昨天半夜就和村长通过气了——否则也不会把电话打到李月驰的手机上。 “徐主任,”唐蘅皱着眉,“您有事吗?” “你这话说的,小唐,”徐主任苦笑,“咱们不是来工作的吗?” “现在还工作什么?” “出了这种事,总得给个交待,中联办,这边的扶贫办,都是麻烦事儿啊……” “那就麻烦您了。” “怎么,”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微秒,“你惹出的乱子,你不管啦?” “我不管,你不是该高兴吗?” “你说你图什么呀,小唐!” “我有更重要的事。” “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,”徐主任假惺惺地叹了口气,“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。” 唐蘅懒得和他废话,便说:“有空再联系。” “先别挂!” “怎么?” “我听说了,那小子是你同学,当年捅了唐教授——对吧?” “对。” “我明天过来一趟,”徐主任说,“电话里不方便,我们面谈。” 唐蘅刚和徐主任讲话的时候,李月驰便端着盆子出去了,仿佛是有意回避。此刻他还没有回来,手机落在唐蘅手里——唐蘅便忍不住打量起他的手机界面。他们分开的时候,智能手机虽然已经面世,但远不如现在普及,功能也比现在差得远。一别六年,唐蘅意识到自己对李月驰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,譬如他用什么牌子的手机?六年前他用一个杂牌子,手机沉得像板砖,而现在——哦,现在用的是小米。 背景是暗绿色,像是系统自带的图片,APP也精简至极,微信,淘宝,支付宝,中国银行……等等,斗鱼? 唐蘅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,愣了两秒,忽然想起这是一款直播APP,上学期几个学生以斗鱼主播的直播内容做了一次小组作业……李月驰竟然看直播?看什么直播?唐蘅回忆起那份小组作业的内容,脑海中陡然浮现三个大字:女主播。 那种如花似玉,劲歌热舞,丰臀细腰的,女主播。 唐蘅拧起眉头,正想点进去看看,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通知: 飞猪:您关注的“贵阳-中国澳门”航班有更新啦! 门被推开,李月驰走进来:“打完了?” 唐蘅举着他的手机,知道自己的表情不太好:“你查贵阳飞澳门的机票干什么?” 李月驰平静地反问:“你翻我手机?” “它自己弹出来的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是,是在查我什么时候走吗?” “……” “你想我走?” “唐蘅,”李月驰皱了皱眉,“我给你把饭端过来。” “李月驰!” 李月驰已经转过身去,但是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 唐蘅知道自己有些夸张——也许在他刚刚和李月驰重逢的那两天,李月驰的确是希望他早点离开的,也许李月驰希望他早点离开的同时心里也不好受,不好受极了。这些道理他都明白,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,他不知道这是不是BPD复发的征兆,只要一想到“离开李月驰”这件事,一想到李月驰要把他推开,哪怕那只是一个并未付诸实践的念头——他的理智就像只薄薄的瓷碗,清脆一响,碎掉了。 唐蘅逼迫自己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唤他:“李月驰。” 李月驰仍然背对着他,低声说:“你不想走?” “我不走。” “明天不走,这周不走,但是以后呢?”李月驰顿了顿,“你不能留在这种地方。” “你在哪,我就在哪。” “唐蘅,”李月驰转过身来,脸上浮着一层平静的无奈,“你能去的地方我已经去不了了,我在的地方,你也不应该留下来。” 他的话像一把火,轰地一声在 唐蘅脑海中烧起来,烫得他瞬间就流下泪水。唐蘅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,更想不通李月驰为何这样想,然而最糟糕的是即便如此,他能理解李月驰的意思。 在某种意义上, 他们已经是两种人生了。 “又这样,”李月驰走到唐蘅面前,伸手抹掉他的泪,然而新的泪立刻涌出来,“你这样,我就没办法。” 唐蘅颤声说:“你不要赶我走。” “好,我不赶。” “也不能想。” “嗯,”他像哄小孩似的,“不想。” “李月驰!”唐蘅猛地攥住他的领子,急促道,“我说真的。” “我也说真的,”李月驰望着唐蘅的眼睛,须臾,他拿起手机,点开APP,进入历史订单,“我没查你什么时候回去,推送这个是因为——” 他把手机塞给唐蘅,屏幕上是去年九月底的订单,贵阳飞澳门,支付失败。 “因为我之前差点买了机票,所以才给我推送。” 唐蘅愣愣地说:“去澳门?那——那为什么没去?!” “本来就是一时冲动,”李月驰垂眼笑了笑,“而且我有犯罪记录,办通行证很麻烦。” 那丛火熄灭了,也是一瞬间的事,留下满地冰凉的灰烬。 唐蘅后知后觉地说:“以后你会一直在这里,是吗?” 李月驰说:“是。” 其实也不是他想留在这个偏狭的乡村,或者县城。好像直到此刻唐蘅才反应过来,他已经不是那个前途似锦的李月驰了——不是那个别人口中的汉大高材生,不是那个答应过他毕业去北京找工作的年轻人。 他入过狱,又有年迈的母亲和智力低下的弟弟,他哪也去不了。 唐蘅怔了片刻,然后用力抱住李月驰,脸颊抵在他削瘦的肩膀上。 唐蘅说:“我留下。” 李月驰轻叹:“不值得。” “什么是值得的?拿澳门户口?赚钱?当教授?” “你说这些都很好,配得上你。” “——那你呢?” 李月驰平静地说:“我配不上。” 开学太忙了,抱歉。 文人风流 这天晚上他们没再说别的,吃过饭,李月驰拎着唐蘅换下的衣服出去了,唐蘅躺在床上,听见他在外面洗碗、擦桌,然后洗他的衣服。没一会儿二楼又响起低吼,李月驰的母亲上楼去哄,很快,楼上变得悄然无声。 雨还在下,乡村也静了,窗外黑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。 唐蘅默然地听着,李月驰搓洗、倒水、接水,木盆磕在水泥地面上,发出低闷的响声,而他倒水接水的声音又是清脆的,两种声音交错起来,仿佛带有某种节奏感。 也许他经常如此,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,独自做些什么事,给果树打农药也好,洗衣洗碗也好,唐蘅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在想什么,会不会觉得寂寞?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,只是机械地重复着,一天一天,一年一年。 李月驰洗完衣服,走进来,把手机递给唐蘅。 “充满电了,”他说,“还没开机。” “别开了。” “很多人找你。” “你不是不许我和外面联系吗?” 李月驰便不说话了,攥着手机和唐蘅对视几秒,然后拉开抽屉,把手机放了进去。 两人挤在单人床上,紧贴着彼此,唐蘅抓住李月驰的手,小声问:“还做吗?” 李月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,说:“不烧了?” “嗯。” “那就睡吧。” “……反正以后还能做。” 李月驰不应,这句话仿佛是唐蘅说给自己听的。 翌日清晨,又是晴空万里的天气。李月驰把昨晚洗的衣服收进来,放在床边:“你自己能穿吗?” 衬衫被阳光晒得温热,牛仔裤的裤脚还略有些湿润,唐蘅说:“衣服没干。” 李月驰摸了两把:“没干?” “你知道我的,”唐蘅把衣服推到旁边,“娇气惯了。” 李月驰:“……” “我穿你的就行。” 李月驰认命似的点点头,起身拿来两件他的衣服。一件是简单的白T恤,料子已经有些薄,大概穿了很久。另一件是黑色的运动裤,很宽松。 唐蘅歪在床上,慢腾腾地穿好衣服,想了想,轻声说:“学长,现在我从里到外都是你的,内裤也是。” 李月驰不接他的话,反问:“饿不饿?厨房有饭。” “想吃面条,”唐蘅已经打定主意蹬鼻子上脸,“以前你煮那种,记得吧?葱花炒一炒,煎个鸡蛋,有酸豇豆的话也放一点……” 李月驰沉默几秒,冷声说:“等着,”然后把夹克脱下,丢进唐蘅怀里,“拉链拉好。” “啊?” “脖子。” “哦——”唐蘅抬手摸了摸锁骨上方的红印,这是昨天李月驰留下的,“你不说我都忘了。” 李月驰转身出去了,关门的力道有些大,像在撒气似的。唐蘅裹着李月驰的夹克,感觉自己十分小人得志。 面条还没吃完,徐主任就到了。两天不见,他确实憔悴了很多,大大的黑眼圈挂在眼袋上,嗓子又哑了,不似之前那么威严,反倒显出几分狼狈。而唐蘅则穿着肥大的运动裤,夹克拉链提到下巴,裹得严严实实歪在床上,神似抽大烟的老太爷。 “小唐啊,身体怎么样了?”徐主任的语气很是关切,“没再发烧吧?” 唐蘅笑着说:“还行,死不了。” “嗨,你这小孩!可别再折腾啦,赶快把身体养好,咱们回澳门。” “回澳门?”唐蘅朝门口扫了一眼,看不见李月驰,“要回你回,徐主任。” 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我有别的事。” “我了解,了解!”徐主任也朝外望了望,然后起身关上房门,压低声音说:“你当我不知道你和这小子的事儿?” 唐蘅:“哦。” “小唐啊,你想收拾他,你就早说嘛!何必搞成这个样子……” 唐蘅:“啊?” “我是真没想到啊!这穷乡僻壤的,还能碰上你们家的仇人!”徐主任向前挪了挪椅子,凑近唐蘅,“你想整他,直接说就好了,干嘛还搭上个孙继豪!” 唐蘅无语片刻,问:“这些是谁告诉你的?” “还用谁告诉?你不就是嫌孙继豪挡在前面,没法动手么。” 唐蘅:“……” 该说他是想象力太丰富,还是太匮乏? 唐蘅迟疑地问:“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来找他?” “当然得找他,”徐主任理直气壮,“不找他,他跑了怎么办?” …… 倒也,有理有据。 唐蘅扬声道:“学长!” 无人应答,唐蘅提高音量,又喊:“李月驰!!!” “诶你干嘛!”徐主任一惊,“别冲动啊小唐!这事儿咱们从长计议急不得——” 李月驰从院子里走进来:“怎么了?” 唐蘅抱起手臂,一副懒手懒脚的样子:“给我点支烟。” 徐主任瞟瞟李月驰,满脸茫然。 李月驰站着不动,也不说话。唐蘅催促道:“抽屉里的中华,抽完了再给你买。”李月驰这才拉开抽屉,把烟盒丢在唐蘅手边。唐蘅抽出一支烟,衔在嘴里,含糊道:“火呢?” 徐主任好像反应过来了,尴尬道:“我有火……” 李月驰沉着脸摸出打火机,给唐蘅点了火。 “还有别的事吗?” “唔,”唐蘅拍拍床,“你坐这吧。” 徐主任:“那什么,小唐……” “没关系,”唐蘅深深吸了一口,感觉烟味直冲进肺里,令他通体舒泰,“我和学长熟得很。”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——三个男人坐在狭小的房间里,一个病怏怏歪着抽烟,一个冷着脸不说话,一个神色迷惑欲言又止。 好一会儿,唐蘅吸够了烟,才问:“你知道卢玥和唐国木的事情吗?” 徐主任左右看看,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:“你问我啊?” “是啊。” “不至于吧,”徐主任笑了笑,“卢玥说你不知道,我不信。” 唐蘅摁了烟,冷冷看着他。 “既然不用回避小李,那我也不啰嗦了,”徐主任翘起二郎腿,语气变得暧昧,“我和你说啊,小唐,这种事吧,就看结果怎么样——出事了,那就是违法犯罪,没出事,那就是文人风流。” 唐蘅蓦地握紧拳,感觉到灼热的烟头在手心里,被他碾成碎末。 “你大伯有本事,什么姑娘到了他那儿都是文人风流,”徐主任耸耸肩,无辜地说,“我以为你都知道呢。” 今晚还有一更 遮望眼 徐主任起身朝外走,刚到屋门口,又转过身认真地问:“你真不和我回去啊?” 唐蘅低着头不看他,“嗯”了一声。 “那我就自己写报告喽。” “写吧。” “先说好,孙继豪我肯定要保下来的,回头你别翻脸。” 唐蘅忍无可忍道:“你走不走?” “冲我急什么,”徐主任嘟囔着,“乱搞女学生的又不是我,我那是实话实说么——真看不出来,唐国木能养出这么个侄子。” 他说完便双手插兜地走了,步伐比来时轻快,显然心情不错。 房间里只剩下唐蘅和李月驰,一时间,谁都没有开口。 外面有嘎嘎的鹅叫和悠长的鸡鸣,听来热闹极了。然而唐蘅似乎什么都听不到,他只盯着自己的手,耳畔充溢六年前的声音。 六年前,唐国木痛苦地蹙着眉头,在办公室走来走去。他说,我没想到田小沁这孩子……这孩子的病那么严重!如果早点知道,我宁肯假装和她在一起,也不敢拒绝她啊! 他声音里的悔意那么真诚,以至于唐蘅没法不相信他的话。不仅是他,连一向严谨到刻板的安教授也说,老唐,你就是太个有性了,我们社会学院这么多教授,哪个像你一样天天吟诗作赋?你不知道你这样很吸引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吗?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,所以田小沁也理所当然是被唐国木吸引了:一个热爱学术的女孩子,遇见一个学富五车又才华横溢的老男人,她疯狂地爱上了他,爱而不得,最终为他跳楼。 是这样吗?当时他们都说,这件事就是这样。 唐蘅猛地捂住嘴,干呕起来。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,不是李月驰煮的那碗面,而是六年前那些人的话。那些声音像一只大手在他的胃里搅拌着,他想吐,那些声音又哽在他的喉咙里,像一团湿嗒嗒的发丝。 李月驰用力揽住唐蘅的肩膀,轻拍他的后背。 唐蘅哆嗦着憋出几个字:“你觉得,恶心吗?” 李月驰说:“别想了。” “他们都觉得我该知道,”唐蘅用尽全身力气攥拳,手臂也在颤抖,“我真的不知道……但我竟然相信他们,你说我是共犯吗?” “唐蘅!”李月驰低喝,紧紧握住他的手腕,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指。 那枚烟头早成了碎末,在唐蘅手心烫出一个泡。 “李月驰——”唐蘅喃喃道,“给我支烟。” 这次李月驰没说别的,直接把烟点燃了,塞进唐蘅嘴里。国产烟的味道不像洋烟清淡,而是又浓又烈。唐蘅猛吸一口,疯狂咳起来,咳得眼泪都流出来,嗓子也发痛,这才舒服一些。 他抽完第四支烟时,李月驰低声说:“别抽了。” 唐蘅默默放下烟盒。 “不想了,好吗?”李月驰碰了碰唐蘅的脸,“和我说话吧。” “说……说什么?” 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?” “我忘了。” “你以前不抽,”李月驰说,“你要唱歌。” “嗯,”唐蘅摇头,“但我现在不唱了。” “再也不唱了?” “对。” “给我唱一首吧。” “……我现在,”唐蘅惨笑,“声音已经坏了。” 李月驰沉默几秒,说:“没关系。” 唐蘅正欲开口,他又说:“我在里面,四年多没有听歌。” 唐蘅一下子哽住,半晌,低着头问他:“你想听什么?” “我第一次见你,你唱的那首。” 唐蘅说:“我试试。” 他深深地换了一口气,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糟糕——他知道他的声音坏掉了,也许是因为抽烟,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,总之再也不复从前的清澈和明亮。但至少,至少不要太过呕哑嘲哳吧? 唐蘅分开双唇,第一个字,夏,一瞬间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几乎不会发音,夏——舌尖抵住下边的牙齿,然后呢?然后就不知道了,他唱不出来。 唐蘅哑声说:“这首好像不行。” 李月驰点头:“那换一首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湖士脱的第一首歌,还记得吗?” 唐蘅闭上眼,恍惚地说:“你写词那首。” “嗯。” 是,他知道李月驰说的是那首歌——当时湖士脱晋级到最后一轮决赛,组委会要求唱乐队的原创歌曲。他们唱的那首歌是李月驰作词、安芸作曲,湖士脱的第一首歌。 李月驰说:“《遮望眼》。” 哦,对,《遮望眼》。 当时蒋亚总是抱怨安芸编曲太复杂,搞得他打鼓时压力倍增,接着又酸溜溜地说唐蘅:“人家专门给你写的情歌,你唱不好就趁早换我唱啊。” 当时唐蘅冷漠道:“又他妈不是给你写的。” 《遮望眼》。 唐蘅捂住眼睛,焦躁地说:“我想不起歌词了。” 李月驰握着他的手,温声道:“没关系。” “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。在河边的时候,你问我记不记得你捅唐国木之前说过什么——我真的记不起来了,是不是很差劲?” “不怪你。” “但我就是忘了,”唐蘅摇头,自顾自地说,“我控制不了。” 李月驰没再说什么,只是轻轻抚摸着唐蘅的背,不知过了多久,唐蘅渐渐睡着。他睡得并不踏实,凉风一阵一阵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,半梦半醒间,唐蘅发现自己又回到六年前的武汉,决赛在江滩举行,三支乐队先后表演,湖士脱抽签抽到最后上台。他们站在台上,四周是观众和评委,他丝毫不觉得慌乱——因为那首歌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了。前奏响起,他说,这首歌叫《遮望眼》。 然后——然后他就记不起歌词了。 奇怪他记着当年的那么多细节,竟然记不起歌词。 唐蘅睁开眼,看见猪肝色的天花板,他支起身子,发现李月驰坐在窗边,背对着他。 窗户的确半开着,因为李月驰在抽烟。就是那包红色的中华,里面只剩两支烟了。 李月驰摁灭烟头走到床边,问他:“还难受吗?” 唐蘅盯着他的指尖:“你不是不抽烟了?” 李月驰笑了一下:“烟在这,你总惦记。” “我……我用一下你的手机。” “怎么了?” “查点东西。” 李月驰把手机递给他。唐蘅点开浏览器,搜索“第一届周黑鸭校园乐队大赛”,竟然真的搜到一条新闻,点进去,是某个武汉本地新闻网,页面下方飘着一溜黄色广告。 “第一届周黑鸭校园乐队大赛已经落幕,冠军花落谁家……就让小编带大家了解了解这支乐队吧……来自汉阳音乐学院的五惊乐队……”唐蘅一字一字读完这则新闻,发现其中只介绍了冠军乐队。 那年的比赛,湖士脱没有拿冠军。 他不死心地搜索“遮望眼”,结果更和那首歌没有关系——满屏都是“不畏浮云遮望眼”。 难道他们唱过的歌,就这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了? “月驰,你去把柴烧了吧。” “好。”李月驰应着母亲,起身出去了。 唐蘅低头盯着屏幕,觉得自己被抛入了一个荒芜的地方。记忆和存在都不作数了。他想起田小沁,田小沁的死也是不作数的,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对唐国木爱而不得才会自杀的吧?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,死无对证。 唐蘅木然地点击着屏幕,不知道自己想寻找什么。恍惚之间,他点开那款直播APP,发现李月驰只关注了一位主播,“WR莉莉”,粉丝两千,大概算不上多。 “WR莉莉”似乎并不是职业主播,上次开播时间还是三月十二号。唐蘅顺手点进她的主页,的确只是顺手,然后看见她翻唱过一些歌曲。 二月十四号,《漂洋过海来看你》:大家情人家快乐哦~ 一月五号,《我们的纪念》:突然想唱这首。 去年十月八号,《千年之恋》:和朋友一起唱的! 去年七月十六号—— 《遮望眼》。 “这首歌是前段时间无意听到的录音,查不到歌词和谱子了,只能自己翻出来~” 唐蘅的呼吸瞬间窒住。他直直盯着“遮望眼”三个字,指尖颤抖,几秒后,才敢点开那个视频。 前奏响起,他像一只飘摇的风筝,忽然被钉在时光里。 第一句来临,不用继续,他想起来了那是李月驰写给他的歌词——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好喜欢 被你长发遮望眼 东湖不见 珞瑜不见 二号线不见 明天不更